我叫李二娜，苗名叫“娜”，1965年出生，今年54岁了，家住三都水族自治县打鱼乡盖赖杨家寨。我没有读过书，因为小时候我家孩子多，有五个姑娘和五个儿子，姑娘都没有读过书，儿子都读。小时候家里活路多，要帮妈妈干活，要去挑水、割草、放牛，还要织布。我已经结婚30多年了，我家有5口人，我和我老公，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已经嫁人，嫁去丹寨了，二女儿在广西读的大学，毕业后在重庆工作，小儿子今年在三都读高三，马上要考大学了。
画蜡染需要准备蜡刀，蜂蜡和布。蜡刀是去丹寨买的，我们寨子没有人会做蜡刀，以前买一把蜡刀要50块钱，现在只要25块钱。蜡刀要选好铜片，如果铜不好，就不抵画。我自己做了一把蜡刀，我是去废铁厂找的铜片，也挺好画的。融蜡的电热锅是他们帮我在网上买的，50块一个。蜂蜡街上都有，很好买，一斤30块钱，新买的蜂蜡要拿回来煮一道，一定要把蜂蜡中的糖煮掉，不然不好画，也脱不去，新蜡要和老蜡掺起用，不然很臭，老蜡是染了多次又回收利用的蜡，时间染长了就变黑了。
蜡染最主要的是画蜡，我们叫画花，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跟妈妈学画花。以前画花是把蜂蜡放在土碗里，然后把碗放到火灰盆里，用炭火的温度融蜡，等蜡融化后，就可以用蜡刀画花了。蜡的温度靠经验掌握，太烫了画出来染不好，温度不够呢又不好画，画的时间长了，就知道适合的温度了。刚开始跟妈妈学时，先画简单的图案，自己喜欢什么就画什么，画好了就悄悄拿去妈妈做的染缸里染色，小时候贪玩，经常去弄染缸，妈妈怕我把染缸弄坏，所以一般不让我自己去染布，我们姐妹觉得好玩，画了一点点就去染，染好的蜡染布就用来做包包。
学到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画盛装和大件的家庭用品。盛装的图案最难画，有很多圆圈，刚开始老是画不圆，画不对称。我学了很多年才学会画盛装的图案，然后就开始自己做衣服，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画了多少套盛装了，画了自己穿，家里人穿，送朋友，卖给别人，可能100件以上了。相比盛装，画背面和床单就要简单些，因为床单和背面的图案没有规定，自己喜欢什么就画什么，鸟，花和蝴蝶这些随便画。
蓝靛草都是自己种的，春天的时候就要去坡上栽，长草了还要除草，等到六、七月份就可以割蓝靛了，去坡上把蓝靛割回来，放到大水缸里面泡，等蓝靛草泡烂过后，就把多余的蓝靛渣捞出来，再往缸里面加石灰，用木棒朝一个方向搅动蓝靛汁，直到水面起很多蓝色的泡泡就可以了，放缸几天，等蓝靛泥都沉底，就可以把缸里的水倒去，得到蓝色的靛泥，靛泥就是染料了。
等到七月份的时候，天气暖和了，就可以起染缸了。起染缸要准备酒、蓝靛泥和饭，还有去街上买碱沙，以前没有碱沙的时候我们就放草木灰，草木灰要先用热水调好后才放进染缸，我们这里起染缸不用敬菩萨，丹寨那边要敬菩萨。起染缸的时候把酒、蓝靛泥和烧糊的饭放入缸中，然后加满水，一缸水要用五斤碱沙，碱沙要先用水调好了再放，全部东西都加完后就用木棍朝一个方向搅动，直到水面起了很多蓝色的泡泡才行，起染缸一般4天就起好了，最久要10天，刚起的时候，当看到染缸中的水有点发绿，就要加一斤酒和加一些蓝靛泥进去，再用木棍搅动，但搅的方向要和第一次搅时的方向一样，要是搅的方向不对染缸就会死掉。起好的染缸只要经常加酒和加蓝靛泥，好好管理的话，几年都会不死。如果一段时间内染的布多，就要多加点蓝靛和酒，酒一次最多加一斤，不能超过。起染缸热天好起，冷天不好起，但也能起，只是慢一点，染色的效果也没有热天的好。
我从小就喜欢画花，寨子里和我同辈的姐妹都会画点，只是有些画多，有些画少。我画花不需要看着人家的图案画，我喜欢自己想象，鸟、蝴蝶、花、草、鱼都可以随意搭配，我最喜欢画蝴蝶和鸟。还喜欢画荷花，然后画鱼在荷花下面，还要画水。不管是什么，只要我能想到的都能画，以前老人不画人，吃新节的时候我看到寨子里的人吹芦笙、姑娘穿盛装跳月，我就想象我们盖赖的服装开始画人。我画了很多人，有吹芦笙的人、有跳舞的人、有放牛的人、有坐轿子的人、有抓鱼的人、还有唱歌的人。
以前学画花的时候，老人还告诉过我们很多故事，像画鸟，老人说在很久以前，我们祖先住的地方涨大洪水，洪水把房子、粮食、田土和牲畜都冲走了，只剩下几个人活着，活着的人没有吃的，快要被饿死了，有一只鸟看到他们可怜，飞去天上带来米种给老祖先种，他们才有饭吃，鸟飞去天上带来棉花的种子，他们才得衣服穿，祖先们非常感谢鸟，说不能忘记它，就把鸟画在背面上和绣在衣服上。每个人画的鸟都不一样，有些喜欢画飞的鸟、有些喜欢画鸟站在树上，有些喜欢画鸟正在吃虫。鸟还可以和其它的图案一起画，鸟的头上可以画花和草，翅膀上可以画蝴蝶，鸟的身子可以画鱼鳞。现在我们画的鸟和老人们画的有一些变化，我们现在都是画鸟的翅膀多多羽毛，尾巴画得又长又复杂，以前老人画鸟都是肥肥的，把鸟的肚子画得很大，翅膀和尾巴画得很简单。现在的人喜欢新式的图案，所以我也想象画了很多羽毛漂亮的鸟。
蝴蝶也是我们经常画的图案，蝴蝶是我们的祖先，古歌里面有唱蝴蝶妈妈的故事。蝴蝶妈妈是从枫树里面生出来的，然后她和水泡谈恋爱，生了十二个蛋。蝴蝶妈妈不会抱蛋，她就请鸟帮她抱蛋，最后抱出来了雷公、牛、蛇、虎、羊、蜈蚣这些动物，其中一个蛋抱出了我们的祖先，所以我们要记住蝴蝶妈妈。蝴蝶也可以随便画，它可以和花草连在一起，也可以用两条鱼合成蝴蝶的图案，还可以给蝴蝶画羽毛，只要好看，都可以画。
还有画铜鼓，铜鼓是我们跳舞用的，老人说铜鼓上的图案是太阳，我们要把太阳画在最中间，其它的图案画在边上。我还喜欢画龙，听老人说，很多动物飞到天上后都会变成龙，我们把龙画下来，龙可以保佑我们。画花花草草最简单，我们苗家人住在大山里，花花草草到处都是，看到什么花都可以画，画了花草还可以画果实配。盛装的图案是固定的，以前每个姑娘都要会画，盛装上画的圆圈叫“嘎围”，象征着我们的家族，“给亮”是牛角，“讲摸”是猫脸，还有螳螂和路，这些图案搭配在一起。
我有一块被面，是以前背大姑娘的时候画的，大概有28年了，我大姑娘现在都30多岁了，以前画的都是老人的纹样，画的鸟都是胖胖的，画的花都是大叶子、大花瓣，鸟和鱼的骨头都画出来了，以前年轻，画得比现在好，现在人老了，眼睛不好了，画的花也不好看了。
花画好了还要染色，染色之前要先把画好的布放到冷水里泡一会，这样才肯上色，然后再把布放到蓝靛染缸中染，放进去一段时间后就要把布捞出来晾，刚捞出来的布是绿色的，挂起来一会就变成了蓝色，晾干了又把布放入染缸，染好了又捞出来晾，就这样反复的染，如果想要颜色深些，就多染几次，想让颜色浅些，就少染几次。染好的布晾干了就要放到开水中煮，把蜂蜡煮掉，最后清洗晾干，就得到蜡染花布了。
2010年的时候，我就去到丹寨县宁航蜡染画花，在宁航画了八年，2018年的三月份我回家装修房子，就没有时间去宁航了。在宁航画花的时候，和很多姐妹一起，每天至少笑一百次。在宁航画蜡染包吃包住，工资是按计件算，每个月工资不定，每天画蜡染的时间很长，从早上八点开始上班 ，一直画到中午12点吃饭，然后休息一会，又继续画到下午6点吃饭，有些姐妹勤快，晚上还去画，画到晚上10点才休息。她们勤快的每个月能得6000块钱左右的工资，我懒多，休息多，晚上想绣花，绣花才有衣服穿，所以每个月得4000块钱左右，要是回家多，请假多，就得3000块钱左右。在宁航蜡染上班比较自由，农忙季节，要是家里活路多，可以请假回家干活。从我们盖赖到宁航，要去丹寨雅灰坐车，四、五个小时就到了。
在宁航上班，还有老师教我们认字，我现在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宁航有两个姐妹是从榕江来的，我看到她们画榕江的图案，我也学会了她们的风格。在宁航画蜡染，我们画传统图案多，有的时候也让我们照做别人的图案画，这种是固定的订单，我还画过外国人的图案。我画过最大的一幅蜡染是画一百只鸟。
去宁航上班之前，我去宁波打工，当时是做苦工，也不会讲汉语，交流不方便，打工一年才学得一点点普通话。宁航画蜡染的都是苗族，我们讲苗话都能听懂。每天在一起都很快乐，还一起唱蜡染歌，蜡染歌讲述了蜡染的故事，从前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苗族姑娘，她觉得穿衣服老是一种颜色，一点都不好看，她特别希望能够穿上花衣服，花裙子，要在衣服和裙子上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她一直想，该怎么办，一天一天的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天，这个姑娘走到菜花田里，看着漂亮的菜花发呆，不知不觉的她就睡着了，采蜜的蜜蜂爬到她的裙子上她都不知道。等她睡醒了，她发现花丛中的蜜蜂在她的裙子上拉了很多粪便，又脏又不好看，没有办法，她只好把裙子拿到家里的染缸中重新染一次。染好之后，她把裙子拿到开水里面煮，准备把留在裙子上的染料煮掉。当姑娘从开水中取出裙子的时候，深蓝色的裙子上被蜜蜂拉过粪便的地方现出了一点一点的白花。这个姑娘非常聪明，赶忙去找来蜂蜡，加热融化后用树枝在白布上画出各种图案，然后放到染缸中染色，染好了就用开水煮掉蜂蜡，蓝布面上就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白花，姑娘高兴地唱起了歌。人们听到了姑娘的歌声，全都来到她家看她染出的花裙子，大家都非常喜欢，就跟着这个姑娘学，回到家里以后，照着姑娘教给的方法，也都染出了各种花纹的蓝底白花布。从那以后，蜡染就在各个村寨之间流传开来，一直到现在。
因为在宁航上班，我还到过很多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宁航的老板组织我们去北京，西安，昆明，杭州、贵阳、凯里画蜡染。还让我去教学生画，有一次还去北京教大学生。去很多大城市，我看到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也看到外面的蜡染，有些地方画蜡染是用毛笔画，还有用机子印，外面的蜡染图案和我们的不合，虽然好看，但是我不是很喜欢。
我们寨子里的妇女几乎都会画蜡染，只是有些画得多，有些画得少，都是画了自己家穿。现在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忙在外面挣钱，没时间画花，还有搞蜡染也不知道拿去哪里卖，没有销路，挣不到钱，所以很多人都不爱画了。他们出去打工挣钱多，回到家都在我这里定蜡染布做花衣服。我卖一件蜡染便装300块钱，她们都找我画，如果我时间多，我就画好了做成衣服给她们；如果时间少，画好了再染好，她们自己带回去缝。有些是拿布来给我画，我画好了她们拿回家自己染，自己做衣服，这样收费就少些。以前都是手工缝衣服，现在我学会了用缝纫机，方便恼火。做盛装麻烦些，蜡染图案也难画，现在我卖盛装四、五千一套，光卖盛装上的蜡染要七、八百块。以前我们穿盛装的裙子是纯手工刺绣的，做刺绣费时间恼火，所以现在我们都穿蜡染裙子，一条蜡染裙子卖500块钱，要是画的花多点，就贵一点。现在很多人都去场坝买机绣的裙子穿，机绣的裙子便宜，全都绣满了，颜色也鲜艳，300块钱就可以买到。现在的人都不喜欢以前老人画得图案，他们看多了，觉得不好看，都喜欢新式的图案。
蜡染除了画衣服，还可以做蜡染包包、画床单和画被面，一个小包包可以卖100块钱；被面可以卖1200块钱；床单可以卖1500块钱左右。床单画的尺寸大，所以贵一点，天天画，一个床单最少要画一个星期，要是忙活多，一天得一点点，十几天都画不完。我给我的儿子和女儿都画了一张床单，我在我儿子的床单中间画了一个福字，希望儿子幸福。二姑娘还没有嫁人，所以我留一张床单给她，等她嫁人的时候送给她。画床单的边边最麻烦，时间用得多，边边的图案也有讲究，男生和女生的不一样，女生要有圈圈这种图案，我们苗话叫“嘎少朵”，男生要框框的这种图案，苗话叫“嘎少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区分，反正老人教给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教的。我做蜡染，一个月也不晓得能挣好多钱，但是家里人都支持我。
我们盖赖画蜡染的人越来越少了，一点都没有像丹寨那么多人会画，现在场坝上卖印染的衣服很多，又便宜，很多人为了方便都去场坝买，很多人都不爱画，小孩子不读书的时候玩手机恼火，都不学，我很担心以后没人画了。等时间空闲了，我准备把我家楼下的空房子腾出来，做成蜡染室，多画些蜡染，多教点徒弟。我也教了好几个徒弟，我收徒弟不收费用，只要寨子的人来学，我都教她们。我有几个徒弟也画得很好，她们都可以自己做衣服，有些学成了去打工去了，要过年才回家。我在教画花的时候，还要教他们唱蜡染歌，以前老人给我们讲了很多蜡染的故事，小时候只要有时间，几个姐妹就会在一起画花学歌，现在有些我记不得了，有些我还会唱。我女儿也会画蜡染，她是学设计的，现在她比我画得好，她在重庆工作，也画蜡染做设计，设计的东西都非常好看，这是我最骄傲的事。
我们盖赖的苗族盛装有花衣服，围腰，裙子，腰带、头饰和绣花鞋。花衣服的后背和袖子都是传统的蜡染图案，衣领要绣花，肩膀上面也要绣花，衣服后面还有两条飘带，可以用银子，也可以用绣花的。盛装要用亮布做才行，染亮布很麻烦，染几年才满意，我们盖赖不穿百褶裙，穿这种前后围拢的片片裙。所以，我除了会蜡染，还会绣花、织布、织锦、做鞋和编花带。
以前我们都是自家种棉花，然后自己纺线来织布，织布是最先学的，七、八岁就要开始织布，我们这边的姑娘都会，织布很简单，也好学。现在可以去场坝买布，很便宜，我在宁航的时候，我和几个姐妹去凯里买布，买了很多，现在都还没有用完。但是我们做盛装的布必须要自己织的花椒布，织好了还要染成亮布才能做衣服。染亮布很麻烦，要用蓝靛染很多次，把布的颜色染得很深才可以，还要去坡上挖一种红色的染料，煮水来染，染完了还要用木棒锤布，锤了还要染，还要加牛血和鸡蛋清染，最后还要把牛皮炖烂了桨布，就这样反复染，反复锤，直到颜色满意了才行。
织锦要比织布麻烦些，要搞出花纹，记性好才行，一根线织错了就乱了，我们的织锦可以做腰带，男人可以做头帕，女人可以做头饰，织的花样都不一样。还要会绣花，衣服的很多地方都要刺绣才好看，马尾绣我也会做，马尾绣做起来比较麻烦，但是很多人喜欢，我做好的马尾绣别人都买去了，家里都没有了，我自己会做，所以就卖完了，要用的时候再做。
现在想在家，不想出去了，去年我在家养了一千多只野鸡，过年都卖完了，一只公野鸡可以卖200块钱，母的可以卖150块钱，野鸡很好喂，只用喂包谷、草和谷子，收入也不错。
我很喜欢唱歌和喝酒。以前我们去外省的时候，我渴多了，我就拿自己家里酿的红薯酒解渴。我们自己酿的红薯酒很好喝，就像饮料一样，每年在家都要酿红薯酒和米酒几百斤。平时干活累了，我们吃饭的时候都要喝一点，有朋友和客人来也要用酒招待，和好姐妹们喝酒，还要唱歌，开心恼火。
口述：李二娜
整理：徐 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