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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有情
所属图书:《民歌》 出版日期:2014-06-01文章字数:5082字

山歌有情

四十二年前一个初春的清晨,我腰系草索,扛着柴捆,在莽莽的山林中趔趔趄趄地走着。沉重的柴捆把我的双肩磨得又红又肿,同时,一种对于人生的迷惘,也沉沉地袭上心头。走出山林,走过一片茅草坡,就是我插队的董尾寨子。这是一个极美丽、安详而又极度贫困、闭塞的水族小山村。一九六八年的农村,其凋敝和穷困自勿须言说,大山之中,劳动生活的艰辛,常人也难以想象。一天的劳动工分,只值一角几分钱。

那一天,春寒料峭,但是有了阳光,清冷寂寥的山中只听得远处传来『砰——砰——』的单调的伐木声。突然间,山的深处悠然响起了一阵歌声:

那歌声悠悠的,撞击着山岩、树棵,穿透阳光斑驳的林隙,挟带着清新的山风,在初春的山谷中一环又一环地回荡着,仿若来自九天之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不知为何有些颤抖。那歌声,真是有些美的——它仿佛洞穿了我心中的愁云和迷惘,把一片明净和铿锵洒入人的心田,我心里刹那间竟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忽然觉得生活有了生气和希望。

这是我——一个少年人在一个历史的时刻感受到的山歌,它给我留下了终身不灭的印象。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渐渐地明白,山歌与生俱来,它是一个地方、一个族群存在的表现,是各族人民的种种生活事象的记录、宣示和象征。它在祖先们筚路蓝缕,艰难困苦的开拓之中亢然响起,背负着民族的文化,伴随着各族人民的生活,世世代代一路走来,生生不息,源源不绝,哪里有村寨,哪里有人群,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山歌。

没有想到,数月前,我又和山歌相遇。我在贵州人民出版社看到了贵州赫章县退休职工王旭收集整理的山歌集《民歌一万首》。翻开那厚厚的一大本打印的原稿,看到那上万首歌谣的目录,我心里着实有些吃惊。上万首民歌,要多大的功夫,才能收集起来并整理成册?及至读了那些山歌,临窗沉吟,我才想到,若非深切的文化意识,一位山区小县的普通老人,怎么能够穷经皓首,以泣血般的心志,集成这宏浩的歌集。

正月初六,我前往赫章县拜访王旭老人。由六盘水搭乘客车,沿蜿蜒的公路一路盘旋上行,不觉行至赫章县的韭菜坪。这里是贵州高原的最高点,海拔有二九零零余米,可称为贵州屋脊.行至这里,雄浑的大山已在人的脚下,绵延的山岭不再峻峭突兀,莽莽苍苍的群山在这里突然变得坦荡而广阔。长天与山脊浑然一体,显出无比的深邃与博大。这里,也是响彻山歌的地方,世居在这里的彝、苗、布依、仡佬与汉族,受这粗犷雄伟的高原的滋养,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歌手。王旭生长在这高原之上,耳濡目染,想必从小就受到了山歌的感染。

初见王旭,只感到他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热情包含在朴质与简约率直之中。他中等个,略偏瘦,普普通通,外表看起来很难将他与万首民歌的搜集整理者联系起来。王旭家还住在过去老式的职工宿舍里,家中十分简朴。两间小房,里间是起居室,外间放了张老式的沙发,几个小凳子,中间烧了个铁炉子,算是客厅。就是在这个简朴的小屋里,王老却抱出了凝聚了他十七年心血的厚厚一大摞歌本。这些歌本一页页字迹清秀,抄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一看便知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稿本。

就如每个人大抵都有某种「情结」一样,老王的情结就是山歌情结。他爱山歌,他觉得山歌就是歌地人民的历史和现实的生活,是从飘香的泥土中生长出来,是从艰辛的劳动生活中栽种出来,是从爱情的赤诚中升华起来的心灵的絮语。记得在读小学时候,老师就向他们介绍过陕北民歌手李有源的事迹,老师不经意的介绍,却深深地印入了王旭的心底,他悄悄地期盼着,幻想着成为一名民歌手,作词、谱曲,用响遏行云的歌喉唱出自己心中的歌。未几,这样的机会戏剧性地来临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工厂、农村、部队、学校,人们创作出来的铺天盖地的「诗歌」也深深地影响到了年轻的王旭,在那个争相放「高产卫星」的荒唐的年代,许多所谓的诗歌言事状物已经变成了没有边际的胡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超英又赶美,不须三两年。」这一类豪言壮语的「诗歌」,其意义早已不是语文修辞上的夸张,写它的人,唱它的人,自己都不太相信。

开始,一腔热情的王旭也到田间地头采风,创作了一些山歌或诗歌。然而,没过多久,王旭对这类歌谣就产生了质疑,热情也渐渐冷却。但是,这个契机却使爱好文艺的王旭留意起了农村群众发自内心的山歌——虽然这些山歌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一波又一波极「左」思潮无情地摧折了,但是有心的王旭还是在那些年间悄悄搜集起了一些山歌。

一九九〇年,随着改革开放和国家经济的发展,一些深受地方民众喜爱的茶馆开业了,茶馆中,常聚有许多喜欢山歌、会唱山歌的中老年人,这为喜爱山歌,刻意要搜集山歌的王旭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渠道。

他开始有系统地采集山歌,内容从男情女爱、婚丧嫁娶、祭祀礼仪、打田插秧到古今传说,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他的面前,生活仿佛一下变得五光十色、绚烂多姿。作为劳动人民生活事象的种种民歌,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丰富的时代画卷。那时候王旭要上班,他在县的粮食局工作,工作比较忙。他就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和休息日到民歌手们聚集的地方去听歌、采集、整理。有时到外地出差,他还利用工作间隙到乡下、工矿去搜集歌词。有一次他到六盘水市的大湾出差,听到大湾火车站有搬运工人在唱山歌,他立即被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循着歌声找去,静静地站在歌手身旁听了大半晌。尔后很诚恳地与歌者攀谈,并恳请唱歌搬运工师傅为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十多年间,老王跑遍了赫章、威宁、六枝、水城、盘县、安顺的几乎所有的茶馆和山歌歌手们聚会的场所。他在那里专注地听唱,竭力弄清每首歌的内容和每一句歌词,用小本子细心地记下来,听不清歌词时,他就联系上下句内容,反复推敲应是什么词意。实在听不清的地方,他就坐在那里边听边等,常常要等到歌手唱完下场后才赶紧迎上前去向人讨教。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字一句地把山歌记录下来并加以适当整理,使之臻于完善。

在王旭简单的家中,有一个小小的楼阁,那就是王旭的书房。通常在结束一天的忙碌后,王旭会回到这里整理收集到的民歌。

王旭老人走到哪里就采歌到哪里。他随身总是带着记录的本子和笔,只要听到好歌,就请歌手坐下来,一点一点的记录。

老人带我到街上,告诉我,在赫章的街上,摆满了老百姓喜欢的山歌碟。

这是老人沾满了汗迹的手抄稿,有30多本,每本有100多页。抄到后来,老人怕特别精彩的被淹没在歌海中,又从中精选出来,誊抄到硬壳本上。

这是老人沾满了汗迹的手抄稿,有30多本,每本有100多页。抄到后来,老人怕特别精彩的被淹没在歌海中,又从中精选出来,誊抄到硬壳本上。

《民歌一万首》

王旭听了大半辈子山歌,悉心收集山歌也有十多年了。一天不听、不唱,他的心就有些不踏实,就有些空捞捞的,总像是失去了什么。有人笑他痴,有人觉得他愚,认为山歌这样些陈腔老调没有什么意思。更有些不知是出于轻蔑还是心有忌妒的人还对他说些风凉话。有一次,老王为了弄清一段歌词,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歌手,他要等到歌手唱完下场后才方便去问。没想到旁边有人突然用不肩的口气嘲讽道:「看不出,看不出,还是个歌师嘞。」这些,对王旭收集整理山歌的热情不啻泼了些凉水,对他要采集万首民歌的心愿也造成了一定的打击。有人还说他破坏计划生育,因为山歌里的歌词有很多鼓励十七十八就谈恋爱的,如:

他也一度产生了放弃这一文化工程的念头。但是,他在采集山歌中也得到很多鼓励。据第二次采访者王义 [1] 介绍,有一次,他下乡采集。乡里人家都很忙,白天要到地头做事,晚饭后才有闲。王旭只好坐等天黑农民收工回来再采集。没有住处,只好暂住农民家。耐心等待庄稼人做完家务,再去请教问题。王旭记得一个姓朱的老人,七十五岁了,嗓子十分沙哑,用当地的话说:人老了,嗓子也苍了。老人记性好,人也大方热情,放下手头正在洗的碗,便来唱歌给他听。在灯光下,王旭才看见老人的眼是盲的,他心里一动,似乎所有的苦和累都不算什么了。他记得当时记下的是怀旧歌:

这是怎样的爱情故事呢?他听了,心顿时沉了起来,也许只有经历了的人才会体会得出其中的滋味来。他赶紧把这首歌记录下来。

这首歌有四段,记得录完已是很晚了,老人热情相留。但因为还要去邻村继续收集民歌,王旭婉言谢绝了。两村相隔四五里路,要从田畈里穿过。朱婆婆不放心他走夜路,嘱儿子送他。老人又摸索送出门来,叮嘱:『走夜路要心思定,不可东看西看,怕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门前好大一棵桐树,枝桠繁盛,桐花累累,在晚风中簌簌飘落,花影扶疏,老人于花树下,垂首静立,侧耳听他们的脚步远去。

走在田畈里,月光蒙蒙,王旭和老人的儿子一路聊天。无非是说田地里生活来不及做呀,勤快人家的地里功夫就是最好呀,地里功夫做足了,老天也不怠慢种田人家,等等。不知咋的,王旭喜欢听这些闲话。他想收集民歌也应如此才行。要有好的收获,必须下苦功夫。

在歌者有意无意的影响下,他的心又被滋润了,他的激情又被点燃了,他的志向又被牵引了。他沉静下来,每天一下了班,做了一些该做的家务事后,就坐下来将歌词一一认真进行校订,然后把它抄正在专门的歌本上。日积月累,他搜集的山歌越来越多,工作量越来越大,每天他要用四五个钟头来订正、抄录山歌。冬天,高寒地区的赫章寒风凛烈,小屋里气温低至零下,深夜搞稿子的王旭常常冷得清鼻涕淌,手脚冻僵,有些捉不住笔。但他擤把鼻涕,搓搓手,跺跺脚,又沉浸到他的山歌之中去了。三伏天里,夜间人们都到外面乘凉摆龙门阵,王旭却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边噼噼啪啪打蚊子,一边哼唱着整理歌词。

王旭告诉我说,当收集到山歌有了几千首后,他开始加快步伐,想尽快地将之整理成册,也非常渴望将收集来的成果奉献于社会。于是他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到整稿的工作中。他给自己规定了工作量,每天必须整理一百二十首,多的时候更达到一百五十来首。赫章县城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旭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光。有时,他抄着抄着稿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就这样含辛茹苦,连续搞了三个多月。

抑或因为收集的山歌太多了,在收集新歌并欲将之整理成册时,不易记住,会多有重复、雷同,使得收集缺少价值。而以标题的字数来进行收集整理,那些曾收集、编整过的山歌标题已经熟记于心,一看标题就可以知道此歌有否收过。避免重复劳动。这种方法对于王旭本人,很有效果。但是因为如此,也给他的收集整理造成了一些麻烦,就是在收集整理的过程中,每有一首未曾录入的新歌,他就要把原先整好的辑子打散,把新的歌词添加进去。这样繁复地作业很是累人,但却有效地避免了编选中大量出现重复或雷同。

二〇一〇年,王旭终于以他坚韧不拔的毅力整理完了贵州万首民歌的资料稿,他仿佛一个肩负重担、在坎坷的旅途上行走得筋疲力尽而一下放下了担子的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而,这沉沉甸甸的厚叠资料拿来做什么呢?它的价值在哪里呢?它对社会的意义又在哪里且应该怎样来实现呢?直到此时,王旭似乎才想到了这些问题。原来十多二十年间,他只是凭着一种搜集的爱好和兴趣在做这项工作,想得并没有多么深远。现在他忽然顿悟了,凭兴趣收集整理起资料,如果仅是自己欣赏,只是压在自己的箱底,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一种文化的积累或是建树,只有奉献于社会大众,获得大众的认同并得以在社会广泛流布,才能对社会文化做出贡献,实现它的价值。

功夫不负苦心人。今天,王旭老人收集整理的《民歌一万首》在他的努力和有关各方及许多热心人士的帮助下,终于付梓了。

作为一位民间的山歌搜集与整理者,囿于各种主观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王旭收集的山歌集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诸如仍有一些歌词存在重复与雷同,地域与民族的收集与选取还不够广泛,歌集中不同类型的民歌比例差别较大等等。然而,可以肯定地说,他收集的《民歌一万首》歌集是生动的,有文学性的,可欣赏的,其最大的价值,在于它为利用和研究贵州民歌以及贵州各个时期的社会文化风貌提供了某一种视角的有益资料。每一种文化的开掘、传承、保护,都一定有它的价值;而每一个致力于这种文化创造的人,都是我们社会的功臣。

二〇二年五月四日于贵阳


[1] 这段资料引用了第二次采访者王义整理的内容。

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