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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密码:乌当之过往人事
所属图书:《黔说·城记》 出版日期:2014-05-01文章字数:11771字

乡土密码:乌当之过往人事

引子

品读乡土,这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品读乌当更是如此。不过,就我浅薄的知识积累和人生阅历,指望在有限的篇幅中,对一个地方作系统的梳理或描述,视角难免受限,甚至有眼高手低之嫌!

那么,我就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贵州省地质学校的一个实习地说起吧——那个地方位于省城贵阳的东北面,地质学家为其冠名“乌当-洛湾盆地”,当地人称“乌当大坝”、“洛湾大坝”,合称“万亩大坝”。但两个大坝中间被山脉阻隔,形成相对独立的格局。这里土地平整,水源充足利于灌溉,是稻米和油菜籽的主要产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三个,随部队转业回黔的父亲,由云南大理的洱海之滨移民贵阳市郊毛栗山的“贵州省地质学校”。每到夏天,地校的老师都要带中专学生外出实习。师生们颇具特色的地质包,以及他们背回来的矿石标本及野桃、山杨梅等,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正是伴随瓜果那鲜美甘甜的汁液,我听到了一个叫“乌当”的地名,至于著名的地质学家李四光先生当年在“乌当大坝”、“洛湾大坝”搞地质研究,并在第四纪冰川学说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的那段历史,则是我参加工作之后才了解到的。

乌当是迄今为止,贵州省内发现新石器的十七个县(市、区)之一(大堡古人类文化遗址)。春秋时期,这里属牂牁郡,战国时期为楚国之黔中地,秦时归象郡,西汉时期属夜郎县。两晋时期至唐、宋,这里先后属晋乐县、牂牁县和矩州管辖。南宋绍兴二十三年(一一五三年),朝廷在今乌当区境内设立“喇平宣抚司”衙门,治所位于今下坝乡喇平村。“喇平宣抚司”贯穿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直到清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才宣告废除。如今,虽历经八百多年的风霜洗礼。“喇平宣抚司”衙门遗址轮廓仍在,不时有专家学者或好奇的“驴友”前去探访。

少年时代,没有想到自己会和乌当结下不解之缘。神奇的土地,神奇的人!那些看似寻常、实则独特而又神奇的乡土密码,令我痴迷甚至癫狂。这里所谓的“乡土密码”,我觉得不外人、事、物三者——有这么一些人,曾做过这么一些事并留下这么一些遗迹!我想,要了解一个地区的历史,人、事、物三者是最基础、最直接的人文元素。离了这三者,我们无法为自己的乡土勾勒一个起码的文化轮廓。乌当,简简单单两个字,究竟蕴含了多少神秘天机?现在已经很难说清。这好比来自地球深处的化石,除了它的属性和外貌,谁能说得清它神奇演化的具体细节?

当然,也只有乌当这样的地方,才能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吸引着我们无限的憧憬、联想、猜测……

叙述乌当,有两样东西绕不过去:一个是水东宋氏土司文化,再一个就是北衙。早在六百多年前,“明德夫人”刘淑贞和“顺德夫人”奢香共同主政贵州前后,这使得乌当区北衙村一带的土地显得尊贵不凡。刘淑贞是水东宣慰使宋钦的妻子,奢香的丈夫是水西宣慰使霭翠。宋钦、霭翠死后,刘淑贞、奢香皆获朝廷恩准袭任夫职,奢香执掌水西,刘淑贞统领水东,两人皆智勇兼备,且同心协力治理贵州功勋卓著,深得明太祖朱元璋赏识。

北衙旧称“洪边里”。早在元朝时,忽必烈中央政府就在北衙设置“洪边州”。明初,水东土司首领宋钦归附朱明政权,明朝把元代水西与水东合并设置贵州宣慰使司,水东宋氏任宣慰使(从三品),亲辖洪边等十二马头地;一四二五年,宋钦之孙宋斌将土司衙门从贵阳迁到洪边寨(即北衙),此后整整二百年直到明末,北衙一直是水东宋氏的统治中心;明代宋斌、宋昂和宋然三代土司,先后在北衙附近新建了会景亭、贞松亭、万松亭、世禄堂和崇圣观等重要建筑,宋斌死后,也安葬于洪边寨附近凤凰山,后来其墓被盗,墓志铭现藏于乌当区文物管理所。

贵州历史,是中华文明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片土地曾诞生过许多优秀的、值得赞颂的优秀人物。且不说一四一三年建省之后,在历史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且熠熠生辉的越其杰、杨龙友、吴中藩、郑珍、莫友芝、黎庶昌、李端棻、朱启钤、邓恩铭、王若飞、何应钦、周西成、平刚及赵国澍、赵以炯父子等。单是列举一下建省之前的尹珍、盛览、舍人,无论他们的学术建树、文化影响还是历史价值,都堪与众多的中原文化大家比肩而立!明初的刘淑贞、奢香二位女性,更是名垂千古的巾帼英豪,长期以来,她们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和崇拜……

今日乌当盆地,亿万年前是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

建省六百年,回头审视历史,我发现有明一代的贵州很值得琢磨。有人说,历史是个小姑娘,想怎么打扮都行,这话有些道理。明亡后,能够写字的人大多凭借个人好恶,想象着把朱明政权的独裁专制与黑暗无限夸大。在残存的各种描述中,文人们更是习惯以轻谩的口吻,众口一词地调侃那个所谓“暗无天日”的“封建王朝”。然而纵观中国史,哪个朝代不独裁?不专制?不黑暗?回想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丑行,笔画简单的“暴君”二字,岂能概括或抵消他给中华民族犯下的罪恶!

地处边远的贵州,明朝初期绽放着一束瑰丽、奇异的文明花朵——妇女从政。回顾那段历史,我发现它所体现的是一种开明、开放与难得的包容。需知那个时候,中原的妇女,在男人面前只能自称“贱妾”、“小女子”或“奴家”,即便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在那个男权社会中也只能自称“老身”。刘淑贞、奢香二人袭夫从政,无疑是男女平等的尝试或见证。即使在今天看来,这仍是一个值得肯定和赞许的文明现象。因此可以说,妇女从政,是贵州文化史上最值得关注、最值得回味的一抹亮色。

奢香的故事,影视戏剧等已有反映。这里说说刘淑贞。刘淑贞又名“赎珠”,她是水东宋氏第十六代土司、贵州宣慰使宋钦的妻子。明洪武十四年(一三八一年),宋钦病逝。其子宋诚年幼,刘淑贞暂代其职。为了得到朝廷的支持,刘淑贞带着幼子宋诚,历经千辛万苦远赴南京觐见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被刘淑贞不畏艰险的精神所感动,宣其进金銮殿正式封位,许其袭夫职。洪武十六年(一三八三年),贵州都指挥使马晔辱挞奢香,刘淑贞从维护大局出发,力劝奢香部下勿鲁莽起事,并陪着奢香再次上京觐见朱元璋。震怒不已的朱元璋将马晔斩首,为奢香主持了公道。奢香深受感动,遂与刘淑贞联合开辟“龙场九驿”,沟通省内驿道,推动并促进了西南各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明太祖朱元璋诰封刘淑贞为“明德夫人”,奢香为“顺德夫人”。

刘淑贞、奢香二位杰出女性,皆因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做出的巨大贡献而永载史册彪炳千秋。但其诰封称谓有所区别。“明德”、“顺德”,二者之间层次分明,主从清楚。明者,即“明事理、顾大局”,暗含独立主宰之意。顺者,“知轻重、有分寸”,能顺潮流也。这一“明”一“顺”虽仅一字之差,含义、分量却稍有不同。

龙场九驿开通后,刘淑贞与其子宋诚自中原等地延聘人才兴办官学,从而为汉文化在贵州的传播奠定了基础,也为水东地区的文化繁荣做出巨大贡献。水东一带自此人才辈出。刘淑贞之后仅百余年间,贵州中进士二十八名,举人三百余名。同时,还出现了王训、易贵、徐节等享誉全国的名士,被誉为“往往文章气节与中原江南才俊齐驱”。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明世宗朱厚熄下旨,恩准贵州与云南分闱开科取士,由此结束了贵州士子附试他省的历史,为汉文化在贵州的传播开辟了更广阔的前景。贵阳也随之成为贵州交通、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刘淑贞和奢香的故事,在《明史》、《明实录》、《贵州通志》及《黔书》等史籍中有大量记载。此外,明、清两代赞颂刘淑贞和奢香的诗作不少。明代诗人卢世安在《奢香夫人》一诗中这样写道:“都督持威太自轻,翻令顺德据声名。君看九驿奢香路,岂直宜娘解其兵。”徐彬先则在《大定怀古》中直抒胸臆,为刘淑贞鸣不平道:“自是蛮疆女丈夫,驿开九道献良图。世人只说奢香智,谁识深谋有赎珠。”

近年来,水东宋氏文化的研究在乌当区和开阳县两地取得了长足进步,罗登宜、何先龙等通过实地考察,撰写的学术论文多达数十篇。二〇一三年年初,《水东·洪边宋氏》正式出版。该书三十二万字,由乌当区委宣传部、区文联编纂。此外,宋氏文化研究会还聘请罗登宜担任了该会学术顾问。

前面说过,在乌当历史中,北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事实也是如此,前清至民国年间,贵阳人谈论操家理业,总要时不时提到北衙高家。高廷瑶和“高家花园”,就是这个家族中两个重要的文化标志。

高廷瑶字青书,又字雪庐。这个神秘的老人,一生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先后在安徽、广西、广东各地任通判、同知、知府并兼署肇罗道(职位比知府略高),两次出任广州知府。在世期间,高廷瑶秉持诗礼传家的古训,为人忠厚,做官严谨,德被子孙。其家族基业雄厚,逾两百多年,传家九代。“高家的谷子,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这首民谣长期流播于贵阳民间,由此可知高氏家族的文化含量和历史地位。

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年)秋天,贵州乡试结束。贵筑县洪边北衙寨的一位高姓农家子弟,考取了当年贵州举人第一名。此人就是高廷瑶,这年他二十七岁。然而,中举的喜报送到洪边北衙,高廷瑶下地干农活去了。官差找不到这位新科解元,只得将报条贴在村前一座小桥上。古时候,全省乡试第一名要由地方政府派员解送晋京参加会试,故称“解元”。高廷瑶中举之后又因平叛有功,朝廷赏六品顶戴,并以大挑一等通判录用。高廷瑶先生为官清廉,判案公正,在各地任职期间,他平反纠正了不少冤假错案,政声颇佳。所到之处吏畏民怀,史书誉之为“嘉、道间循吏冠”。

清道光七年(一八二七年),高廷瑶辞官返回贵阳后慷慨解囊,捐资创办北衙书院。他的著作《宦游纪略》一书,受到贵州名士石赞清、唐树义、莫友芝等人的高度评价,被“西南巨儒”莫友芝誉为“学治师法”。书中所记案例,现已入编《中国历代奇案精选》、《折狱龟鉴补》等国家重点图书,具有较高的史学、文学和法学研究价值。

新天步行街的高廷瑶塑像

高廷瑶之子高以廉、高以庄,官至同知、知州,政声颇著。其孙高培谷字怡楼,两次出任资州(现四川资阳、资中)知州,被总督丁宝桢称为“循吏第一”。其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深受资州百姓拥戴。高培谷特别重视教育,他首先拿出俸禄,并发动士绅捐助,创办艺风书院,并不惜重金,从成都礼聘尊经书院高材生杨锐(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范溶等来资州,讲经世之学,旁及词章,又到各地大量收购经、史、子、集一万八千多卷,供学生阅读。虽政务繁忙,总要抽空去书院看望教师,并与师生一道品评文章得失。

在高培谷身体力行的带动下,资州兴办书院、培育人才之风十分盛行。短短五年间(光绪十五年至二十年),资州就出了一个文状元(骆成骧)、两个武榜眼(徐海波、徐安平)及四个进士。

——以上文字,皆出自《广州府志》、《贵阳府志》、《贵州著名历史人物传》等史料的记载。关于高家,这里我想说说“九爷爷”高铭琦,借以表达我心底埋藏已久的缅怀之情。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因工作关系,结识了当时新天寨镇的副镇长高言义先生。

高先生为人坦率,性格豪爽,令我十分钦佩。虽然我们年龄悬殊,但随着交往的加深,我们相互引为知己。和高先生在一起时,我们的话题总离不开家族文化和地方历史。十余年间,我们彼此交换着冯氏、高氏两个家族的文化信息,例如修纂族谱、培修祖墓等等,我从中获益颇深。在高先生那里,我得知有个叫“高铭琦”的老人不顾年迈,正组织族中有识之士四处奔走,共同修纂《高氏族谱》。

记得高先生乔迁新居那一年,我和他的亲朋好友前往祝贺。于是,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高铭琦老人。高铭琦老人是高廷瑶的第四代嗣孙,同时,他也是家族里公认的族长。高铭琦老人生于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在高家“铭”字辈中排行老九,与高言义的爷爷属同一个辈分。作为《新编贵阳高氏渤海堂族谱》的主编,高铭琦是高氏家族中不可多得的文化传承人。为口头方便,我也随高言义称呼他“九爷爷”。

耄耋之年的九爷爷,面容清瘦而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只是背部微现弓屈。听高言义介绍我是《冯氏族谱》总纂,热心家族文化,九爷爷略显惊讶。他拉住我的手高兴地说:“不简单,少年有成啊!你修冯家的族谱,我修高家的族谱,我们还真是‘志同道合’呢!”同九爷爷见面之前,我曾对贵州地方史作了些初步研究,并在自己创作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但总嫌片面粗略。糟糕的是,从二〇〇五年开始,一场大病对我的健康构成了严重危害。长达数年中,我为无休无止的疼痛所苦,暗无天日。输液、打针、熬中药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甚至连喝点饮料也会腹痛、腹泻,根本无法静心读书,更谈不上写作。九爷爷为此劝慰我道:“世间这些凡人,都难免要生各种各样的疾病。和病魔对抗,你要有耐心,还要有信心。”并鼓励我说:“现在不要多想好好养病,等身体痊愈了,你就以高家花园为题材,再写一部‘大部头’的作品。至于资料,我负责提供。你看行不行?”

我听了这话十分感动,似乎觉得自己的疾患轻松了许多!《增广》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那个夏夜,当九爷爷在蚊虫飞扑的路灯下和我挥手道别,我突然对“相见恨晚”和“依依不舍”两个词有了别样的理解和体会!

要了解高铭琦老人,就必须知道贵阳市首任市委书记、市长秦天真与“高家花园”的渊源。“高家花园”又称“解元府”,是当年高廷瑶老人亲手购建的公馆。这里地势较高,坐北朝南,占地面积甚广,是一块灵秀之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高家花园和北衙高公馆——即高廷瑶在北衙老家的故居,是中共贵州省地下工委的两个秘密联络点。地下党领导人林青、秦天真、徐健生、缪正元等,多次在这两处躲藏,逃避特务追捕。一九三五年,中共贵州省地下工作委员会在高家花园成立。从此,这儿正式成为中共地下党的重要活动地点和隐蔽场所。

高廷瑶的后人高言志、高言善、高铭琦等,有的积极参加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活动,有的正式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例如高昌国,早年就在上海加入共产党,后入左联,是高家最早的共产党员。高旭,高家唯一的女地下党员。高昌华,左翼积极分子、教授。高昌谋,烈士。高言志,曾参与筹建贵州地下党,一九三五年正式加入共产党。高言善,贵阳“双十一惨案”烈士。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九日,中共贵州省地下工委书记林青不幸被捕,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一日,年仅二十四岁的林青在刑场英勇就义。

林青牺牲后,高言志按照上级党组织的部署安排,在白色恐怖下完成了安葬林青遗体的任务。一九九一年七月一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纪念日。这天,中共贵阳市委在高家花园旧址举行纪念大会。贵阳市委原书记、贵州省人民政府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秦天真应邀出席大会并致词。秦天真在致词中有这样一段话:“高家对贵州地下党的巨大贡献,不容否认和忽视。在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下,三十年代,得到高可亭(高昌适)乡绅的默许和支持,高家还有七位有识之士投身革命,如高昌谋、高旭、高言志、高言诗、高言书、高言善、高铭琦等……”

“高家对贵州地下党的巨大贡献,不容否认和忽视。”这是秦天真对高氏家族最中肯的评价,也是对高可亭、高昌谋、高铭琦等人的赞赏和褒奖。

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惭愧的是现实并非如此,长期以来,我辈对歌星影星的名字、年龄、个人爱好、风流轶事等趋之若骛,如数家珍,对高廷瑶这样的文化先贤却知之甚少或冷眼相待。虽然我们或多或少听到过“唐家的顶子,高家的谷子,华家的银子”,但有心对其探究者,几乎是微乎其微。这不仅是传统文化的不幸,也是一座省城的悲哀!著名学者刘学洙撰写的《高家花园春秋》则结合历史的沧桑变迁,从另一个角度启动了沉重的思考:“……高家或同情支持,或投身革命的人们,解放后在极‘左’的路线下,命运无不坎坷。除了解放前已牺牲的烈士外,幸存者们大都逃脱不了在最最革命的名义下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以至有的献出了生命。此中包含着多少沉重的历史教训。”

欣慰的是近年来,通过文化学者刘学洙、王尧礼、罗登宜和高家后人高言经、高言常(网名“丁年”)等撰写的文章,世人对高廷瑶逐渐有所了解。这期间,原乌当中学教师陈锡禔、原乌当区党史办主任罗登宜师生俩,年复一年,呕心沥血为《宦游纪略》一书的标点、译注工作付出了艰辛劳动。越来越多的人文学者、有识之士正把关注的目光,转向那座身世不凡而历经沧桑的“高家花园”。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九爷爷和我的最后一面。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七日上午,我突然接到九爷爷的电话,说他在我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我挂了电话匆匆下楼,把老人家接到家中。“小冯,我曾经说过,希望你以高家花园为题材,再写一部‘大部头’的作品。今天我是践行承诺,专程给你送资料来。希望你好好研究,可能对你有所帮助!”老人说着,把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递给了我。打开袋子,里面全是书刊资料。其中既有高廷瑶的著作《宦游纪略》、高旭的著作《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兴亡——贵阳高家花园历史》,也有学者刘学洙撰写的《高家花园春秋》和王尧礼撰写的《折狱能手高廷瑶》。

那天,我们愉快地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临行前,九爷爷语重心长对我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实就是一段简单的行程。一路走来究竟会遭遇什么?究竟会看到些什么样的风景?谁都无法预测。我这一生有点荒唐,解放前的监狱我坐过,解放后的监狱我也坐了。要说受点委屈,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说说笑笑不就过去了么?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听得出,老人这是安慰和鼓励我。过了半年多,九爷爷突然驾鹤仙去。如今,我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我想,这大概是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暗中对我的庇佑吧?!

二○一二年年底,恰逢高廷瑶老人过世一百八十二年之际,由陈锡禔、罗登宜整理的贵州古籍《宦游纪略》的标点译注本正式出版发行。紧接着,《高廷瑶和他的后裔》、《高廷瑶与高家花园春秋》也陆续出版。

众所周之,赵以炯是大名鼎鼎的“贵州第一状元”,其父赵国澍却鲜为人知。

乌当区百宜乡红旗村,原名徐家堰(亦称徐家园、徐家院),这里是一个古战场。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农历四月二十九日,青岩团务道、“贵阳教案”事主赵国澍在徐家堰陷入“黄号军”的重围之中,后战败阵亡,年仅三十七岁。

赵国澍,字畏三,贵阳青岩人,生于清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清末“咸同之乱”中,赵国澍以办团练起家。《清史稿》载:“……先是国澍剿平定、广土匪葛老岩、杨龙喜及平伐、摆金、平越、瓮安诸贼,收复修文等城,累擢至候选同知、直隶州知州,赏花翎。”因与贵州巡抚田兴恕发起“贵阳教案”,赵国澍仕途受挫,但仍以有罪之身率兵剿匪,戴罪立功。赵国澍阵亡时的最高职位是“贵州团务总办”。清廷追封他为太常寺卿,赏骑都尉,准世袭,并降旨建“赵公专祠”。

“咸同之乱”中,除张秀眉领导的苗族义军外,何德胜的“黄号军”实力最强。何德胜,瓮安木老坪人。其智勇兼备善于治军,老百姓尊称他为“何二王”。其部队之所以称“黄号军”,主要因将士普遍以黄巾裹头而得名。经数年拉锯战,官军的“征剿”越来越吃力,省城周边的开州(今开阳)、平越(今福泉)、修文、息烽、惠水、长顺,乃至黔南、黔东南大部分州府,被纳入“黄号军”势力范围。

贵筑县洪边、北衙、永乐堡、白泥(今百宜乡)等,因系进省必经之路,具有较高的军事价值,故而在整整二十年的“咸同之乱”中,黄号军曾经在这一带频繁出没,并与官军浴血拼抢。例如,清末《平黔纪略》一书中,对乌当战事就有如下记载——

“(咸丰十年)夏四月,新授贵州巡抚刘源灏至省城。时省东北数十里皆贼踪。……于是(刘源灏)以赵德昌节制近省诸军。德昌以永乐堡、把关、猪场、泡江河、高栗木为一路,东北以新铺(今新堡乡)、水田坝、三江、麦穗、乌当,横接永乐堡为一路;北以黑石头、沙子哨、扎佐、三重堰,横接水田坝为一路,三路官兵凡八千余人,分布设防。”

“夏五月二十日,……扛寨、羊场贼复陷水田营,提标守备戴雨先战没。(贼随即)进至乌当,赵德光驰击,贼少却。”

“(咸丰十年)秋七月二十三日,赵德昌、赵德光败拐九,进逼羊场。扛寨、白泥路稍通。”“八月,……上大平、宿倚玉华山及潘名杰等援应,近掠江内,远逼省垣。韩超、田兴恕(时任贵州提督)檄罗孝连移江外,截贼归路。赵国澍,刘元兴赴江内截白泥、羊场。十一日,白泥、羊场贼亦为赵国澍击却。既而德光以病回省,旋为贼复据。”

“(同治二年)夏四月,……江外贼由祖戎窜入,营防奔溃,赵国澍闻警,急自烂田湾驰回。何德胜率贼涉棉花渡,羊场诸营一时溃退白泥。”

“二十八日,卢培强与国澍同至小腊炸,贼迤至,兵练饥疲,不能战,皆奔溃。培强稍后,陷贼被创,扑佯死,贼割其发去,得免。国澍退至徐家园(徐家堰)。二十九日,贼追奔至,国澍力战,阵没,贼进至水田坝。”“十一月初十日……,时何德胜驰开(开阳)、修(修文),贼及佘士举(开州团练头目)、晏景清等合江外苗贼,分道四集。潘名杰亦出,图厄省城,大败赵德昌军黑石头,德昌奔退小关。贼分由永乐堡,大小关,茶店进逼。德光先驰至,击败贼红边(洪边)、白牙(今北衙)、小龙井、三江桥,委署毕赤营游击商肇淮,署水城游击邹开贵皆力战阵没。”

以上记述中的“国澍”,即贵州第一状元赵以炯的父亲赵国澍。“……二十九日,贼追奔至,国澍力战,阵没。”从简洁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猜测,“力战阵没”的赵国澍定然死状惨烈!后来实地考察,我的分析得到了印证。二〇〇四年冬天,我再次到徐家堰探访时,经当地村民带路,找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我提起赵畏三,老人说他知道,赵畏三是花溪青岩那边的。“小时候听我家老祖公说,他见过他。”老人比划着,转述前辈的传闻——

“满清癸亥年,赵畏三被打死在我们这里。枪子把身上打得稀烂,何二王不忍心,叫部下把他停在大沟边,将就大沟的水给他洗整干净,还给他穿上了长衫子。听说摆放了三天。后来青岩堡赵家亲人赶拢,是用牛车拉他回去的。”

乌当区水田镇蔡家寨,有一幢古色古香、气度不凡的建筑物,这就是曾经与“高家花园”齐名的唐家公馆。公馆坐落于蔡家寨中心地带。这是一座由前、后两进四合院组成的老式建筑群。有朝门、厢房、天井。主要构件是悬梁、青瓦、大木柱、石梯坎、木板壁,门窗上有精美的木雕,题材涉及鱼虫、花卉、人物。建筑结构无论巨细,皆透出沧桑岁月的斑驳厚重。堂屋前散格窗上镌刻的“一品当朝,禄位高升”八个字,显示出昔年主人曾经风光的气势。

历经沧桑的唐家公馆气势不减当年

依那时规矩,做官未到督、抚职位,哪敢称“一品当朝”?原来,公馆当年的主人,就是出自贵阳堰塘坎唐家花园的唐公子——光绪朝赏巡抚衔督办云南矿务的唐炯、唐大人!

咸丰八年秋天,一个年轻的富家子弟来到了贵筑县水田坝(今乌当区水田镇)。这年轻汉子就是唐炯。他来水田坝干什么?《贵州军事志》中对此有记载:“咸丰八年,贵阳府唐炯在水田坝办团,劝富者出资,制旗帜兵器,积谷之家量力捐献。”“咸丰九年,在籍举人唐炯在省城东北水田坝办忠孝团,分十二局,募壮勇百数十人教以战守。”接下来几年间,看似毫不起眼的蔡家寨,成为举人唐炯挥洒才干的用武之地。他以办团为起点,一步步从水田坝走向政坛高峰,走向了更大的人生舞台。这一时期,贵州文教界很多名人投笔从戎,招兵买马编练团务。如平远州(今织金县)在籍丁忧的翰林院编修丁宝祯,遵义府萧光远、李蹇臣、冯汝翔、冯汝旭,铜仁府李丕基,镇远府周佩莲、萧杭、饶云,贵阳府赵国澍、高以庄、高以廉等等,皆属此例。

贵阳民谣:“高家的谷子,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顶子,这里的意思就是做官。遵义民谣:“要想唐家不做官,除非干断洗马滩。”遵义唐家人丁兴旺,官运也旺,世代都有人在朝为官。据说,唐氏祖籍原是四川涪州,先祖为逃避张献忠之乱而迁往贵州遵义定居。又据《遵义府志》及《续遵义府志》记载,自清康熙年间至光绪年间,唐氏一门有功名者二十余人。其中,唐树义、唐炯父子二人均官至巡抚一职。

花窗上“一品当朝”中的“当”字

唐树义幼年随父在外地读书,清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五年)中举。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以大挑一等分湖北补知县用。是年因协办审案有功,破格补任湖北咸丰知县,此后历任同知、知府、代理道员、道员、陕西按察使。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年)任湖北布政使,代理巡抚。后称病辞官回乡,于贵阳堰塘坎修筑“待归草堂”。

“待归草堂”又称唐家花园,是遵义唐家迁居贵阳的首个落脚地。唐树义在这里闲居养老,兼编《黔诗纪略》。咸丰三年(一八五三年),太平军攻陷南京,朝廷诏命唐树义出山,任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千里赴任,随即带兵与太平军作战,大大小小十数次,胜多败少,颇受朝廷和湘军大帅曾国藩赏识。唐树义获赞誉,也遭湖北巡抚嫉妒,渐起意加害。唐树义手下部属逐一被巡抚调归他人支遣,最后仅留区区数十人。这时,巡抚却令唐树义于金口布防。咸丰五年正月,太平军以大军沿江而至,清军逃,唐树义孤身投江自尽,卒年六十二岁。

唐炯乃唐树义之子。清道光九年(一八二九年)三月出生于湖北省天门,故字鄂生,晚号“成山老人”。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唐炯二十岁,曾因此龄考中举人而轰动黔北。但其顽劣浮躁,讨厌“读死书、死读书”的科举成才模式,热衷与仕宦子弟为伍,喝茶打牌下棋。唐树义战殁,家族巨柱坍塌,二十六岁的唐炯如梦初醒,其单枪匹马远赴湖北金口,沿江寻访父亲遗踪。在曾国藩等人关照下,唐炯找到父亲遗骸,遂在当地雇请车马,千里迢迢将父亲遗骸运回贵阳,安葬于城郊百花山。

唐家公馆板壁上的花窗

自咸丰八年起,唐炯率“忠孝团”与赵国澍、丁宝祯和高以庄、高以廉兄弟一起,浴血征战剿匪,保卫省城。后他们均得朝廷重用,唐炯历任知县、知州等职,光绪十三年,朝廷赏唐炯巡抚衔,督办云南矿务,直至后来以疾辞职。中华老字号——“贵阳同济堂药房”是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年),唐炯与开明士绅于德楷(字仲芳,曾任知县)合资创办的。

唐炯气量大度才兼文武,其戎马生涯亮点甚多。如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唐炯曾奉命率川军“安定营”在川、黔、滇一带参加围堵石达开残部。这年四月,石达开部下由云南昭通入川,当时据官方情报,石达开只是过境入黔,不会深入四川腹地。各路将领信之,独唐炯不以为然,连夜草拟书信速告四川总督骆秉章:“石达开必走川西南彝族地区,应速遣劲旅往宁远、越嶲一线布防。”骆秉章采纳,急调重庆镇守总兵唐有耕扼守大渡河。后来大渡河会战时,军情发展果如唐炯所料。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骆秉章奏请以唐炯率川军援黔,围剿何德胜黄号军,接着,署四川总督崇实又奏请由唐炯督办援黔军务。次年八月,黄号军占据多年的瓮安玉华山、平越(今福泉县)上大坪、开州轿顶山等收复。从清政府的角度来看,“咸同之乱”的平定,唐炯实可谓功不可没。为此,唐炯获迁道员,赐号“法克精阿巴图鲁”。

唐炯晚年仕途不畅。虽曾得曾国藩、张之洞、张佩纶、骆秉章等重臣赏识,但其职务时降时升时免,上上下下、羁绊回复。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年),唐炯以生病为由远离官场,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晋太子少保。次年,唐炯在贵阳病逝,享年八十。

发迹于乌当水田坝的清末名将唐炯

一一七地质队是一个功勋卓著的黄金专业地质队,我曾在该队宣传科工作,前后共一年半时间。我的科长叫任宜章,他籍贯天津,与当时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温家宝是同乡兼好友,都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任科长不仅是颇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地质工程师,而且是才华横溢的“笔杆子”,我很敬佩他,因而共事期间,我一直叫他任叔叔而不称“科长”。我所掌握的李四光的资料,记得当时是任叔叔给我提供的。

李四光(一八八九—一九七一年),字仲揆,湖北黄冈人。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蒙古族。李四光先生是中国古生物学、地质学、第四纪地质学研究的开拓者,他创立大地构造理论地质力学,对亚欧大陆东部山脉体系的形成原因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观点,是现代板块构造理论出现之前的大地构造理论之一。李四光先生是清代的工科进士,中华民国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科学院古生物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席、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等职,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首任地质部长。

李四光早年毕业于英国伯明翰大学,获博士学位。一九二○年回国,先后担任过北京大学地质系教授、系主任,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长,中央大学(一九四九年更名南京大学)代理校长,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四四—一九四六年,李四光任重庆大学教授,在这期间,他开设了全国第一个石油专业。李四光先生的最大贡献就是创立了地质力学,并以力学的观点研究地壳运动现象,探索地质运动与矿产分布规律,他确立了新华夏构造体系的概念,分析了其特点,并运用这些理论概念,探讨中国的地质条件和石油形成条件,为中国甩掉“贫油”帽子和原子弹、氢弹的研制成功,作出了突出贡献。

冰川的出现,对全球气候和生物发展的影响很大。特别是第四纪冰川,它直接作用于人类社会的生存环境。研究和确认第四纪冰川,既有特殊的理论意义,也有普遍的现实意义,因此,它一直吸引着人们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中国第四纪冰川的研究,始于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中国第四纪冰川的确定,是我国第四纪地层学和气候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它不仅推翻了当时外国学术权威关于“中国无冰川”的论断,而且对我国在寻找地下水资源、砂金矿藏,以及选定重点项目工程的场址等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李四光第四纪冰川学说的重要证据,来源是在今贵阳乌当区东风镇的洛湾-乌当盆地上搜集到的。李四光曾说:“如果没有洛湾-乌当盆地的冰川遗迹,将难以证明贵阳盆地及贵州高原有第四纪冰川的存在,中国第四纪冰川也将失去一份有力的证据。”

黔说·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