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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匀琐话
所属图书:《黔说·城记》 出版日期:2014-05-01文章字数:4628字

都匀琐话

都匀建置沿革小史:

都匀本叫都云,明代初年才改为都匀。五代十国时期,都云酋长尹怀昌率其属十二部归附马氏楚政权,这是“都云”二字出现在史籍之始。宋大观二年(一一〇八年)置都云定云安抚司,元初置都云军民府,至元十六年(一二七九年)改置都云、定云二府,不久又改为都云、定云二安抚司,明洪武十九年(一三八六年)置都匀安抚司,二十三年改置都匀卫。弘治七年(一四九四年)置都匀府,与卫同城。清康熙十一年(一六六七年),撤卫,置都匀县。民国三年撤都匀府,以原都匀府亲辖地、都匀县地置都匀县。一九五八年,以城区设都匀市,同年底撤都匀县,并入市。一九六二年撤市,恢复都匀县。一九六六年分设、都匀县、都匀市。一九八三年撤县入市,以至于今。

都匀建城的时间是明洪武二十七年(一三九四年),平羌将军何福筑土城,三十年改筑石城。有了城郭,才有居民入住,才成城市。

都匀的含义有大有小,在明代是都匀府、都匀卫,都匀府辖独山、麻哈(今麻江)两州,清平县(今凯里)。清代是都匀府、都匀县,都匀府所辖,都匀县外,还有独山、麻哈两州,清平、荔波二县,八寨(今丹寨)、丹江(今雷山)、都江(今三都)三厅。所以以前某人说他是都匀人,可能是都匀卫、都匀县人,也可能是都匀府人。

我籍隶都匀,但让我来写都匀城,我又感到都匀很陌生。因为我生长在城西南五十公里外的乡下,并不熟悉它。我第一次到都匀是童年,我父亲进城为寨里买水泥,顺便带我去玩,现在只记得百子桥,以及叔叔骑来与我们相会的自行车,其他的全忘记了。再去已是青年,进城考试,这次去逛了古老的石板街,西山公园,留了影,心想不知道何时再来。高考失败,回家种田,觉得太辛苦,还是去考试。第二年进城补习,改学文科。这大半年里,吸取教训,心无旁骛,专心读书,除了日日经过的主街剑江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以后到省外求学,毕业后在贵阳工作,往返次数多了,才慢慢熟悉。再后来谈恋爱,妻子在都匀,每个月都要去团聚,才对都匀有了感情。妻子迁来贵阳,都匀又成了驿站,二十年间很少驻足,而这二十年都匀与其他地方一样,变化日新月异,这座原本熟悉的城市又陌生了。

(一)

民国时期的都匀百子桥

都匀的地形特征,是二山夹一水。二山,东为七星山、东山、马鞍山;西为蟒山,又称龙山。一水,即剑江。都匀旧城筑于东山西麓,剑江东岸的斜坡上。明初建城,阅五六百年并无大改观。至二十世纪中叶,始迅速向北南西三向发展,遍江两岸。近二十年城市向北发展,沙包堡以下的一大片良田已长满高楼,据说又将在东郊二十里以外的大坪一带建新城。剑江,源出城北四十里的斗篷山,为清水江主源。俗谓山无水不活,剑江由北而南流贯全城,使山与水相连相依,给小小的都匀城注入了灵秀之气。八十年代初,市政部门大举整治,掘沟以排污,筑坝以潴水,使剑江清澈平阔。沿河两岸广植花木,不数载,已是绿荫满目,繁花似锦。八十年代每次去都匀探亲,傍晚都与妻子到河边散步,垂柳依依,夕阳蔼蔼,景象非常迷人。

都匀明代古迹——钓鱼台

(二)

两年前葛兆光先生来文史馆做客,我参加接待,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都匀人,他马上用都匀话说:“都匀大桥头,汽车大转转,火车打转转,两条死老蛇扳弹扳弹。”一座为之绝倒。没想到这位在凯里长大的大教授还记得这句嘲笑都匀的俗谚。大桥是指以前的南门外,现在市中心的百子桥。剑江在城中心折而趋东,将城截断,复往南流。城断处,有三桥连接两岸,交通南北。最老的一座名百子桥,七孔,青石拱砌,敦实厚重。清乾隆末年郡人唐文升独资修建,以后的百余年中,唐氏后人两次修复。民国三十三年,倭寇侵入独山县境,都匀守军惊慌失措,毁桥二孔以阻敌,后由地方修复。八十年代东西两桥建成,百子桥禁止车辆通行,于其上建游乐场所。红墙绿瓦的楼榭,与古朴凝重的石桥形成剧烈的反差,殊不伦类。

都匀旧有“八景”之目,具体内容记不得了。“八景”说起于明代,崇祯十一年四月初一日,徐霞客游黔抵达都匀,在都匀住了两天,借得《都匀府志》来看,见有“都匀八景”的记载,就在日记中讽刺了一句:“载都八景,俱八寸三分帽子,非此地确然特出之奇也。”所云“八寸三分帽子”,大而无当之谓也。都匀地处边徼,建城较晚,人烟稀少,彼时的美景想来也不会多。硬要拼凑“八景”之数,不免有名无实或名过其实,怪不得见多识广的大旅行家要讽刺。现在都匀自称“桥城”,也颇有“八寸三分帽子”之嫌。都匀桥固多,但除了一座百子桥,其他桥俱不古老,又无特色,甚至是简陋的。这些桥再怎么多,能与苏杭比么?凡事当从大处着眼,细处着手,多做实事,少图虚名。事情做好了,声名自远,不待自己吹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都匀市区

(三)

百子桥下游里许,剑江南转处,曲折成潭,名龙潭。夹岸树木耸峙,绿树丛中有塔如玉笋秀出,是为文峰塔。塔高十丈,七层,六面,顶矗钢刹。此塔原名文笔塔,明万历间桂姓总兵率郡人建木塔五层,后圮。清道光十九年,时任甘肃按察使的都匀人陶廷杰捐银千两,府县募集二千两,于原基上重建石塔。陶氏撰书《重修文峰塔记》碑刻立于塔下。文峰塔是配风水、培文气之物,古人相信此举可促使地方人才辈出。陶氏还有一首咏塔诗,从中可见建塔的目的:“水抱全城万象涵,到头关键岂空谈。千夫建石方圆合,七级凌霄日月参。故址立成新雁塔,中峰长镇老龙潭。一枝健笔钟灵秀,振起人文冠斗南。”近年又在塔畔辟园林,添置花草竹木,亭台楼阁,雁塔涵潭的旧景更具引人流连的魅力。我在都匀上高考补习班时,寄住的人家就在文峰塔附近,我经常流连塔下。

(四)

都匀在明清两代人才辈出,据民国《都匀县志稿》记载共有进士三十四名,在全省来说名列前茅。人才的成长靠教育,都匀的教育不能忘记两位遣戍官员,他们是明代嘉靖、万历间的张翀与邹元标。张翀字子仪,号鹤楼,广西柳州府马平县人,进士,嘉靖末年,时任吏部主事张翀因疏劾严嵩父子擅权乱政,被遣戍都匀达九年。都匀人敬重张翀,为他建楼居住,他讲学其中,为都匀培养了一批人才。他作《都匀读书堂记》记其事,郡人但称鹤楼书院,据说是都匀的第一个书院。书院在东山之麓南侧。东山岩壁上还有他的题字:“仁智之情,动静之理,栖此盘骨,饮此泉水。”万历初,刑部主事邹元标以反对首辅张居正夺情(不给父亲守孝),被廷杖后遣戍都匀。邹元标戍匀六载,筑室鹤楼之畔,讲授生徒,播阳明之学。从游诸生以陈尚象为杰出,后登进士第,官户科给事中,以直言敢谏著称,因疏请建储忤神宗,受杖回籍。元标有《都匀龙山》一首:“曲径排云上,层岩插碧空。古木环青霭,烟霞乱石从。摩岩揭古偈,翻经一叩钟。昙摩今何在,偓佺竟不逢。真有逍遥趣,泠然欲御风。”后又集前后龙山诗为一卷,名曰《龙山志》,可见他对此山此郡感情深厚。他离匀后,其门人与地方官绅鸠资建南皋书院以纪念。南皋,元标号也。

(五)

都匀人物最杰出的是陈见羲,名尚象,字心易,见羲系其号。都匀卫人。万历五年(一五七九年),刑部观政邹元标以参劾内阁首辅张居正不丁父忧,被廷杖八十,遣戍贵州都匀卫。元标在都匀聚徒讲阳明之学,陈尚象是从游诸生中最早的一个。万历七年,尚象中举,次年连捷成进士。万历二十年,任吏科给事中陈尚象,与礼科给事中李献可等六科诸臣上疏,说皇长子已经十一岁,应该让他接受教育了,来年开春就举行“豫教”典礼。疏入,神宗大怒,李献可降级外调,吏科给事中舒弘绪调南京,陈尚象等人停俸半年。神宗发怒,是因为他不喜欢王宫女生的长子朱常洛,而喜欢他所宠爱的郑贵妃生的皇三子朱常洵,所以顶住朝臣们的压力,迟迟不立常洛为太子,也不正式给他选派师傅。李献可、陈尚象等联名疏请神宗“豫教元子”,是建议他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迂回策略。但事情还未了结,大学士王家屏封还御批,表示不同意皇帝的处置;吏科给事中钟羽正请求与李献可一起贬谪,于是二人同谪边方任杂职;大学士赵志皋上疏救助李、钟,被严旨谴责。陈尚象本来只得薄惩,忍一口气就过去了,但他还要上疏抗争,说豫教定储关系国家的根本、安危,对其他人的处分过重了。这下神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哪儿来的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着廷杖、革职为民。这次被革职、谪边,长久废弃的,共十三人。尚象回籍后,杜门扫迹,惟以兴学术为事,与其他邹元标弟子一起,在元标讲学处兴建南皋书院(元标号南皋)。他为本省文献阙略感到心痛,写信给巡抚江东之,建议重修省志。江东之正有此意,于是延请尚象与病休在家的贵阳人许一德(字吉庵,隆庆进士,官至云南按察副使)同任编纂。一德年高多病,纂述多出尚象之手。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尚象卒,乃师邹元标为撰墓志,情词颇哀切。

民国年间都匀东山上的魁星阁

(六)

现在都匀城里,除了文峰塔,找不到一处古迹。都匀建成至今已六百多年,岂能一无所有?不是没有,至少旧第宅是有的,但近代以来,几经战火,都成了灰烬。清末咸丰、同治年间,贵州发生了长达近二十年的“咸同之变”,这次大战乱全省除了贵阳、遵义、安顺三城幸免,其他府州厅县全部被攻破,有的甚至破城数次,都匀就是这样。咸丰六年(一八六七年)八月初二、八年十一月廿九日,同治八年七月,都匀三次被攻破。第一次破城,致仕在籍的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全家遇难,陶廷杰就是现在都匀唯一古迹文峰塔的捐修者。卸任的都匀知府鹿丕宗尚未离开,除了其子鹿传霖逃出,也都死难。“咸同之变”创深痛巨,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山东济源人薛绍铭旅黔,在其《黔滇川旅行记》中说:“都匀原为府治,县城在山洼处一小山岗上,城内居民约三百余户,颇零落,小商店多在西南门外,约数十家,市面颇不及独山,居民亦较稀疏。”这样荒凉寥落,简直不能叫城市了。但是在战乱之前,人户五千,人口数万,变乱之后七十年还恢复不到乱前的十分之一。这三次破城,对都匀文献造成的破坏是巨大的,世家大族,文献的拥有者灰飞烟灭,《都匀府志》也可能是这一次绝种的。近三十年来,省内各市州都在积极整理本地古籍文献,发掘文化遗产,而都匀几乎没有动静,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七)

贵州是一个移民省,都匀也不例外。都匀的汉族、布依族多称自己的祖先来自江西。明崇祯十一年四月初一日,徐霞客从独山到都匀,投宿沈姓客店,他在日记中说:“亦江西人。”这个“亦”字,说明他沿途还遇到江西人。我家所在的边远小镇,寥寥百十户人家,也有一个万寿宫,也就是江西会馆,可见言传比非空穴来风。再说江西人互称老表,都匀称呼互不相识的同龄人也是这样。我家是布依族,但祖先碑记和口传,都说原籍江西丰城。我家一世祖兄弟两人从江西迁来,带着一匹马,沿途驮载物件就依赖这匹马。遗训说,马有恩吾家,子孙后代不得杀马。我们家族一直谨守此训,我自幼至长,的确没见过杀马。同乡还有一族王氏,却无此俗,故乡人以“杀马王”称呼这一族。

(八)

都匀土产最有名的是都匀毛尖,属国内名茶之一,声名远播,但我没喝过,也不知道怎样好。

都匀产鲥鱼,在全省为独产,他郡所无。鲥鱼型扁而长,唇多肉珠,小者都在两斤以上,肉白如银,无细刺,多油脂,鲜美无匹。周际华《一瞬录》说:“又产鲥鱼,城外有河一段仅数里,每岁四五月渔人得之,昂其值,购而烹之,唇外有钉围绕如豆大,或二三层不等,肉较常鱼肥嫩,而鳞内脂香殊不多得。”说鲥鱼只产于剑江一段是不对的,我老家的河里也产鲥鱼,但敝乡称为油鱼。

皮纸也是都匀名产,旧时省内刻印史籍大都用都匀皮纸,抗战期间,徐悲鸿、傅抱石、黄君璧等绘画大师用过后赞不绝口,黄君璧还带了一些去台湾,几十年舍不得用。天津名画家黄耘石也如此。可惜都匀已经不再生产皮纸了。

黔说·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