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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贵阳
所属图书:《黔说·城记》 出版日期:2014-05-01文章字数:10009字

我心中的贵阳

我生在贵阳,长在贵阳,算得上是个“老贵阳”了。贵阳陪伴着我的一生,从童年一路走来,到了古稀之年。多少往事都已淡忘,惟有那乡土之恋,总是萦绕牵挂,多少难忘的故事时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这就凝结成了“我心中的贵阳”。

贵阳在元代就已经建成了,算起来已有七百多年。元代的“顺元城”是一个军事城堡,明初是贵州宣慰司城,永乐十一年(一四一三年)贵州建省,从此贵阳便是贵州的省会,今年刚好六百年。不过,“贵阳”作为行政建署的名称,那是隆庆三年(一五六九年)的事了,比建城的时间要晚两百多年。贵阳以“贵山之阳”得名,因城在贵山之南,故名“贵阳”。

贵阳是座山城,但与重庆那样的山城相比,却大不相同。重庆城建在一座高高的山岭上,而贵阳却坐落在低凹的山间盆地中。贵阳在万山丛中,四面青山环抱,山峦起伏,是座“山中之城”,苍山如海,气势磅礴,山形各异,有如游龙戏凤,有如狮踞虎蹲。最使人感到神奇的是那“五虎三狮一凤凰”,多少年来,人们好奇地寻找这几座奇异的山峰。五虎山是一座山还是五座虎头山是个谜,三座狮子山找到了两座,一座在城东相宝山附近,另一座在城西罗汉营、金项山一带,有一座不知哪里去了。一般都认为凤凰山即城东南的栖霞岭,但贵阳附近有好几座凤凰山,贵山在哪里,说法不一。

贵阳城依山傍水,南明河绕城而过,贯城河在城中流淌。南明河绿水逶迤,轻且涟漪,河水清澈明亮,几百年来,住在城南的人多取南明河水饮用,人们挑着水桶在河边汲水,这种情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还能看到。那时河水清澈见底,可见鱼虾在水中游动,黄昏时分,鱼跃而出,鱼跃而入,一派生机。“渔舟晚唱”是南明河上的一大景观,渔翁划着一叶扁舟,悠然在河中捕鱼,不时将“水老鸹”(鱼鹰)放进河里,等它们衔着活蹦乱跳的鱼浮出水面。我读一中的时候,新桥附近有一个渔村,水口寺下游还有一个打鱼寨,捕得的活鱼都在西湖路出售,所以当时叫做打鱼街。打鱼街下游的河湾,常有渔舟荡漾,岸边有人垂钓,这就是著名的“渔矶湾”。人们取河中的水煮鱼,称为“河水煮活鱼”,这是贵阳的一道好菜。小时候,我们跑到水口寺去捉螃蟹,打一只麻雀,把毛剔光,用绳子拴着,看见水中的螃蟹,轻轻放下去,螃蟹夹住麻雀的腿,提起来就抓住了一支螃蟹。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的甲秀楼

贯城河从城中蜿蜒而过,将内城和外城分开。昔日的贯城河,在我的印象中水量很大,雨季河水猛涨,掀起波涛,化龙桥上游有一巨石立于水中,上面刻着“挽涛”二字。据说,古人怕龙涌水,在化龙桥的桥拱下安了一把斩龙剑,不知是真是假。贯城河是贵阳城中的一道风景线,像是条碧绿晶莹的玉带,美其名曰“玉带河”。河中也可以捕鱼,所以在化龙桥一带有许多鲜鱼卖,称为鲜鱼巷。贵阳城中的桥,大都在贯城河上,顺流而下,有沙河桥、普陀桥、化龙桥、普惠桥、济平桥、永寿桥、苏家桥、北门桥、王带桥、太平桥、盘桥、狮子桥、贯珠桥、府桥(在市府路上)、都司桥、六洞桥,汇入南明河处有水关。太平桥是一座石拱桥,桥上有石栏杆和石柱亭,亭柱上有“水挽银河兵尽洗,风乘琼鸟劫难侵”的盈联。六洞桥不是一座门孔的桥,而是相距数十步的六座单孔石桥,小桥流水,宛如西湖苏堤上的“六桥烟雨”,诗人写道:“河干风景如图画,时见卖花人过桥。一磬声随流水渡,对栏影倩夕阳描。”鼎鼎有名的“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就出生在这里。

贵阳城的格局,与扬州、广州古城相仿,由内城和外城构成了一个“双合城”。内城在南面,最先修建,所以又称老城。外城在北面,是明末清初才兴建的,故又称新城。城墙巍峨、厚实,有七米多高,基宽七米,城墙上有两三千个垛口,设有九座城门,城中建有四座阁楼,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九门四阁”。为什么会有九座城门呢?因为内城原先有东、南、西、北四门,后来为了军队出入方便,又在西南角上开了一个次南门,大南门、老东、大西门、北门和次南门共计五门。北门与外城相通,又新建四门,外城的北门有路通往修文的六广渡,叫做六广门;西面的城门有路通往威清卫(今清镇),叫做威清门;东北的城门路通“洪边十二码头”(今开阳),叫做洪边门;外城也有东门,为与内城的东门相区别,就把它叫做新东门或小东门。内城的五门加外城的四门,不正好是九门吗?至于四阁,没有明文记载,相传是文昌阁、皇经阁、玉皇客和灵官阁。

时过境迁,到了民国年间,周西成修“马路”(实际是公路),城墙陆续拆除,我小时见到的城墙已经是残垣断壁了。今延安中路侧边的城墙卖给市民修建房屋,这就变成了城基路。从富水北路沿三民东路(今延安东路)、莲花坡至老东门的一段城墙依然存在,我们常在城墙上放风筝、打弹子,记得特别清楚。从大南门沿南明河西走的一段城墙也是有的,我读一中时经常路过这里。城门大都拆除,当时还能看到的只有大南门(后改称中正门)、老东门。抗战时期,为了空袭时疏散人口,开了许多门,如虎门、乐群门等,但只是一个口子,并不见有城门。

老贵阳城已建成许多街道,《贵阳府志》记载,内城有街道八十,外城街道三十二条,近城街道九条。最老的街道或许是都司路吧,元代的八番顺元等处宣慰司都元帅府就设在这里,明初在都元帅府旧址设贵州都指挥使司(相当于省军区),于是有了都司路的名称。大十字很早就出现了,从大南门到北门的大街(今中华南路、中路)与老东门至大西门的大街(今中山东路、西路)在此正交,所以形成了大十字。当然,这南北向和东西向的两条街道是必定有的,它们是老城(内城)外出的通道和城中的主干道。贵阳最早的佛寺——大兴寺和最早的道观——大道观都建在大十字两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南明河渡船

由于地势起伏不平,贵阳的老街总是爬坡上坎、转弯抹角。从大十字到老东门要爬三个大坡,人们把老东门至蔡家街口一段叫“头浪坡”,蔡家街口至小十字一段叫“二浪坡”,把小十字到大十字一段叫“三浪坡”,因后来在老东门侧开了一个禹门,于是有了“禹门三叠浪”,“平地一声雷”之说。其实,有坡的路又何止这三浪坡,今公园北路两侧有沙子坡(后称金沙坡),公园西路侧有崔家坡,今延安中路旁有何家坡,今都司路西段因是贵州卫驻地称为“卫坡”,今醒狮路当时叫茴香坡。以“坎”命名的街巷也不少,如今中华中路民生路口至慈善巷一段旧称“三道坎”,今省府东路至马家巷口一段旧称“九道坎”,大西门侧万宝街附近旧称“高坎子”,还有沿河坎、堰塘坎、大井坎、小井坎等等。“湾”最能体现贵阳的山巷子,最典型的就是今富水北路与中华北路之间的“螺丝湾”,它由三条支巷组成,弯弯曲曲,状如螺丝。此外还有皮匠湾、七家湾、郭家湾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贵阳市(局部)

贵阳人讲究柴方水便,道巷多邻近河流、池塘、水井。以井命名的街很多,如四方井巷、琵琶井巷(今四川路)、薛家井巷、团井巷(今团结巷)、龙井巷(今龙井路)、沙井坎(今沙井路)、白沙井巷、偏岩井巷、大井坎(今正谊路)等,今富水中路一段,从前叫金井街,富水北路一段从前叫珠巢井。近河的街巷,如鲜鱼巷(今化龙桥一带),北河坎和南河坎、河东路和河西路都在贯城河两侧,西湖路当年叫打鱼街。

石牌坊是贵阳城的一大特色。外国传教士曾把油榨街古驿道上的二十多座牌坊拍成照片,还印成明信片,称之为“贵阳穿越牌坊的南大道”,这张照片现已收入《飘移的视线》。十多座高大的石牌坊排成长长的一列,构成了贵阳一道壮丽非凡的风景线,令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这一排牌坊群,周西成修“马路”时并没有拆毁,大概是近几十年才拆除的,现仅存一座。城内大街上都有牌坊,明代大约有二十多座,并在牌坊下形成若干坊市,如绣衣坊市、谯楼坊市、三牌坊市、四牌坊市等。清代仍保留这一风格,南大街上有三牌坊(今邮电大楼一带),红牌坊;北大街上有抚牌坊(今省府路口),一品坊(近北门桥);今中山西路教育厅前过去叫做花牌坊。府文庙、县文庙、甲秀楼、圣泉等处都有牌坊。

一九八六年建成的贵阳市第一座人行天桥——大西门人行天桥

贵阳的街道格局长期延续,虽然在城墙外修了一条环城马路,但路的两旁多是些茅草房,城区大体还在古城的框架内。新中国成立时,贵阳城区大约只有不到七平方公里,出了城多是沿公路的城乡结合部或农村。大南门外,有打鱼街、马棚街、箭道街、草荐街、粑粑街、油榨街等,外地的米多驮到马棚街(今新华路出售),歇马的地方叫大马槽(今博爱路),过了纪念塔便是杀人的马家坡了。次南门内是水磨河和卫坡,门外是驿马坡、猪贡坡、瓦窑、花果园、湘雅村、太慈桥,没有多少人家。大西门外的三元宫、金锁桥、香炉桥、罗汉营人烟都很稀少,紫林庵、公山坡一带还有许多坟地。出了威清门,便是黄土坡、头桥、二桥、三桥,有些居民点,华家山、金项山长满树木。六广门外的体育场原是一片桑园,盐务新村是一排排茅草房,市北街半城半乡,周围都是菜地,八鸽岩下是“敬之(何应钦)植物园”。洪边门外的大营坡、周家山、百花山都很荒凉,豺狗湾常有豺狼出没。新东门外有木市和煤市,照壁山下是筑东煤矿,除菜地而外便是埋人的江西义园、宝府义园。老东门外,多是菜地,有西瓜地、猫冲、打鱼寨、阿猫井等村落。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不同时期的建筑可以帮助我们恢复历史的记忆,寻找那逝去的“城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城南新马路(今油榨街一带)

犹如西安的大雁塔、武汉的黄鹤楼、成都的望江楼、昆明的大观楼一样,甲秀楼是贵阳城市的标志,看见甲秀楼就知道是贵阳了。甲秀楼始建于明朝万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年),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依然屹立在南明河中的鳌矶石上,在贵阳人的心中重如千斤。“甲秀”二字,意义深刻,不但点明这里风景“甲于黔中”,而且寄寓了“科甲挺秀”的深意,期盼贵阳文化兴盛,人才辈出。在回水激荡的涵碧潭上,鳌矶石乃是“中流砥柱”,大有“流涛汹涌之冲激,风雨雷霆之动荡”的气慨。把阁楼建在鳌矶石上,颇有“独占鳌头”之意,站在甲秀楼上极目远眺,不觉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感,《甲秀楼长联》写道:“五百年稳占鳌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眼界拓开。”它与巍然耸立在东门城墙上的文昌阁遥相呼应,体现贵阳崇尚文化的精神,标志贵阳是一座文化之城。

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天主教在外城的老古巷(今和平路)修建了贵州历史上的第一座教堂,风格是中西合璧。教堂前是一座七架三间的砖砌牌坊,门框、门楣为石梁、石柱,牌坊上做有三组马头墙,而三个圆形的花玻璃窗和那尖券形的大门却是西式的,牌坊顶上立着十字架,大书“天主堂”三字。教堂的屋顶是中式,而内部一如西式教堂,四排高大的立柱支撑着三个大穹窿顶,两壁上各开十四扇“哥特式”尖券形玻璃花窗。钟楼的下部为砖砌塔楼,上部为六角四层攒尖顶阁楼,第四层安装着四面大时钟,很远就可看见时间,听到钟声。我家就在和平路,而且读过教会办的正道小学,印象特别深刻。

小时候去双槐村的亲戚家,抬头望见那建在坡上的高楼,莫名惊诧,后来才知道是王伯群公馆。这高楼是仿罗马式的,一九一七年建成,是二十世纪初贵阳出现的新式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三层罗马式圆形塔楼,用弧形磨砖砌成圆形的墙体,三层之间用灰塑腰线分出层次,六根“科林思式”的方柱支撑着半圆形的穹顶,券形门窗外都有木制百叶。侧边有一幢两层五开门前后的砖木结构楼房,平顶四周有女儿墙,周围有圆弧拱、马蹄拱的回廊,方柱上有灰塑卷叶花,柱间是车花木栏杆。房屋空间高、墙体厚,走廊宽,木地板,安装双层门窗。因王伯群参加反袁世凯称帝的“护国运动”,于是将双槐村街改名护国路。

贵阳邮政局一九〇一年成立,一九一四年改为贵州邮务管理局

古城的街道狭窄,大街也只有一丈多宽,铺的是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都是木结构或砖木结构瓦房,站在柜台里可以和对门家讲话。大概是从周西成修马路开始,拓宽路面,修建“骑楼式”商业用房,这种房屋原先流行于南洋,后来在广东、福建等沿海城市较普遍,然后传到贵阳。骑楼为砖木结构,通常是两三层,楼上住人,楼下为店铺。店铺前留出一条过道,而将临街面的二、三楼向外延伸,用圆形或方形的立柱支撑,骑在人行道上,行人在此道上骑车行走可避风雨和日晒,与西方城市的街市建筑相仿。不过,贵阳的骑楼,有不少是由旧房改造而成,内部仍为穿斗式木构架,盖青瓦,门面用木板、灰条装修,开玻璃窗,人们称之为“假洋房”。店铺后面一般都有院落,保持“前店后居”的传统格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中华路、新华路、中山西路、黔灵西路还有这种建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喷水池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呈现各种奢华之风,达官贵人多修建公馆、别墅,省主席毛光翔在六广门修建“毛公馆”,袁祖铭的父亲袁干臣在太和庄(今贵州省实验中学)也修了一个西式公馆,规模最大、最豪华的当推贵州省主席王家烈的“虎峰别墅”。它坐落在中山西路,现已改作贵州交通勘察设计院了。主体建筑是一栋三层楼五开门前后的仿西式建筑,四边都有宽大的外廊,矩形的廊柱承托“哥特式”的连续拱和双心圆弧拱,二、三楼都有精致的木栏杆,民间称之为“走马转角楼”。室内净空四米多高,在厚实的墙上安装推拉式大玻璃窗和双扇大玻璃门,内窗拱上有石膏花饰,室内及廊的平顶上有吊灯和装饰。但屋顶是中式的青瓦单桅歇山顶,上开老虎窗。一九三五年,在黔灵山麒麟洞旁建了一座西式别墅,这是蒋介石、宋美龄下榻的地方,后来关押过张学良。花溪河畔坝上桥一带建有两座别墅,一处是“军事俱乐部”,另一处是“西舍”,把中国园林艺术与西方“流动空间”的理念结合起来,营造了一个优雅、美丽、宁静的环境,现一并称为“西舍”。

一九四二年贵阳设市以后,公共建筑多了起来,先是醒狮路(今科学路)修建科学馆、物产陈列馆、艺术馆建筑群,造型新颖别致,演讲厅、展厅空间高、采光好,是当时贵阳文化活动的中心。一九四五年,贵州省主席兼贵阳市长杨森,在六广门外修建体育场,占地三万多平方米,有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网球场、田径运动场及游泳池,还设有体育馆、音乐厅、露天剧场、茶室和花圃,取名“合群体育场”。这一时期,用规整的石块修了两条“高级路面”,一条是省府路,另一条是从六广门到大南门的中华路,现省府路还保存了一段作为历史的遗迹。一九四六年在中山西路修建贵州银行大楼,它是贵阳最早使用钢筋混凝土构架的砖混结构建筑,正面为两层,背面为四层,当时被称为“贵州最高楼”。主体部分在大楼东侧,入口处有雨棚和石阶,雨棚上方有四根向外凸出的竖向粗线条,开大玻璃窗,窗间墙为红砖白缝清水墙,线条分明,颇有时代感。这座大楼如今尚存,为工商银行中山西路营业处。那时,南明堂是贵阳的阔人区,达官贵人在这里修建公馆、别墅,大概有二三十处。最豪华的是九十四军军长牟宫芳的西式花园别墅,坐落在南明河畔。园中有池塘、假山、花圃,有红的桃花,绿的芭蕉。主楼巧妙地利用地形错层构建,有客厅、餐厅、书屋、卧室、卫生间、凉台及车库,客厅以大玻璃门窗采光,室外景物一一在目。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许多别墅都已消失,现在仅存了一座英式的庭院别墅。

明万历年间修建的贵阳府学所在地文庙,亦称府学宫

建筑就像是指路标,标明时代演进,近代文明一步步地走进贵阳。

贵阳是个移民城市,人都是从外地来,虽然都说“我是贵阳人”,但各家都有一部从外地迁来的历史。明代掀起一次移民大潮,数十万人,拖儿带女,离乡背井,长途跋涉,涌进云贵高原。声势浩大,惊心动魄,演绎了中国历史上悲壮的一幕,比那“闯关东”、“走西口”更能震撼人心。贵阳在移民大潮中崛起,明代便是“万家之邑”。来贵阳的有军户、农户、匠户、屯田有军屯和民屯。人们但知安顺、平坝有许多屯堡,却鲜有人知贵阳的屯堡比安顺、平坝更为密集。贵州卫设在次南门的卫坡,贵州前卫驻扎在大西门,两卫共有卫堡百余个。郭子章《黔记》把贵州卫的五十个屯堡列了出来,志书中对贵州前卫的屯堡也有记载。人们熟知的有龙洞堡、青岩堡、洛湾堡、花仡佬堡、八里屯、尖山屯,而大量冠以“官”字的都是屯堡,如孟官堡、郝官堡、窦官堡、王官堡、李官堡、周官堡、盛官堡、汪官堡之类。一般都是以屯堡长官姓氏命名,后人有所不知,把“官”改作了“关”,如将孟官改为孟关。有的干脆用开屯长官的姓名命名,如朱昌堡、胡朝堡、陈亮堡、杨眉堡、刘士连堡等等。

清代又有一次大的移民,先来的老汉人把他们称为“客民”。客民多是结伴而来的由自移民,有来贵阳经商和做手工艺的,也有来贵阳购田置地的,他们亲戚相招,有来无去,在贵阳定居下来。我家就是晚清由江西丰城迁来的,曾祖父挑着担子千里迢迢来到贵阳,起初是做菜油生意,后来改开当铺,渐渐成了殷实之家,人丁兴旺,祖父辈已有六房,几十口人团聚在一个大家庭里,直到民国年间才分家。清代贵阳城已有六万多人口,内城三万多,外城两万多,还有几千人住在城边上。这些客民来自不同的地方,以“乡土之链”结成会馆,互相提携,共同发展某一行业,与其他的人竞争。贵阳的会馆很多,有江西会馆、江南会馆、浙江会馆、湖南会馆、湖北会馆、陕西会馆、四川会馆、两广会馆、福建会馆、云南会馆,还有北方五省会馆和兴义八属会馆,四川又分新会馆和老会馆。

每个会馆都供奉当地崇拜的神和人,譬如四川人崇奉“川祖”(李冰父子),湖北人崇拜“禹王”(大禹),湖南供奉“寿福”,福建人供奉“天后”(妈祖),山西人供奉“关圣”等等。江西人崇拜的是“许真人”(许逊),因为宋徽宗封赐许仙祠为“玉隆万寿宫”,所以各地的江西会馆都称“万寿宫”。贵阳城中的万寿宫在太平路,按原籍分为南昌、丰城、临安、抚州、瑞安五府,经济实力很强,在城中有许多房产。会馆的牌坊上有“八仙图”,但仔细看却多了一个许真人,于是八仙变成了九仙。会馆建有戏楼,人们坐着喝酒看戏,称为“酒戏楼”。同乡们经常聚会,最大的集会是八月十五的“真君会”,初一、十五有朔望会,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都有聚会,逢年过节给同乡送礼。江西会馆在新东门外坪子上有“江西义园”,是江西老表的公共墓地。会馆还有豫章小学和豫章中学,供家乡子弟读书。

贵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挑水情景

贵阳是“五方杂处”之地,大家都是外来移民,“远亲不如近邻”,没有排外思想,相互包容,和睦相处。时日既久,相互联姻,许多家庭都有其他籍贯的亲戚。一家之内,有说江西话的,有说四川话的,有说湖北、湖南话的,但渐渐都说贵阳话了。或者在家说家乡话,在外说大家通用的贵阳话。北方和江浙来的人,原先都不吃辣椒,但他们的后代都是“不怕辣、怕不辣”的人。贵阳有一种风气,碰着吃饭,一定要拉你喝两盅,“来的都是客”,有说有笑。因为都是外地来的,对各种文化都不排斥,一个小小的青岩城,有信佛的,有崇道的,有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甚至儒、道、释不分,“三教合一”。

老贵阳喜欢粗茶淡饭,豆芽豆腐、豆豉颗、四季豆米、小豆汤、拌折耳根、炒蕨菜是习以为常的家常菜。传统的小吃有肠旺面、开水面、豆腐园子、恋爱豆腐果、“丝娃娃”、油炸粑、锅巴包糍粑、糕粑稀饭,夜间还有人挑着担子卖汤圆、炒米糖开水。我小时“瞌睡来到眼睛边”也不肯睡,等的就是汤圆和炒米糖开水。但因各地来的人都有,外地的食品在贵阳都能兼包并容,南粥北面,北方水饺、天津狗不理包子、武汉豆皮、湖南馄饨面、重庆火锅、四川麻辣烫,外来的肯德基、三明治,在贵阳都很流行。贵阳人最赶时髦,特别是女人,只要有一种新的时装出现,她们就争着去买。

贵阳人崇尚文化,建文昌阁供奉文昌君,建尹道真祠纪念东汉时外出求学、首开“南疆之学”的尹珍,在贵阳建阳明祠、君子亭纪念文化名人王阳明,还有阳明路、王守仁路。贵阳人没有辜负江东之“科甲挺秀”的殷切期望,自明代以来出了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有明末以“诗书画三绝”闻名于世的杨龙友,有被江南文士誉为“天末才子”的谢三秀,有“使天下知黔阳有诗”的吴中蕃,有《康熙字典》首席撰修官周起渭,有首倡近代教育的礼部尚书李端棻,有总篡《畿辅通志》的黄彭年,有名噪京华的文化名人姚茫父,有近代文学家、新闻学家谢六逸,有当代女书法家萧娴。著名地质学家乐森、土壤学家熊毅、生物学家殷宏章、化学家邢其毅、物理学家张永立、“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都是贵阳人。贵阳有三条状元街,一条曹状元街,一条赵状元街,还有一条夏状元街。

抗日战争爆发那年,我匆匆来到人世间。我的生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三,这是灶王菩萨上天的日子,家家燃香烛,放鞭炮,还要吃“敬灶糖”,所以记得特别清楚。生不逢时,一生下来就过着兵荒马乱的日子,我的童年都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许多苦与乐的故事,记忆犹新。

“二·四”轰炸那年,我才两岁,大人告诉我说,一九三九年二月四日上午,十八架日本飞机轰炸贵阳,投下一百二十多枚炸弹,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大十字、中华路、中山路、正新街、金井街(今富水中路)、六座碑(今民生路)等处的房屋烧毁殆尽,死伤一千二百多人,是贵阳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次劫难。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三民东路

劫难之后,人们心有余悸,“躲飞机”成了人们提心吊胆的事,民谣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来轰炸。”那时贵阳还没有警报器,遇有空袭便在东山顶上挂起红灯笼,挂一个灯笼是预备警报,挂两个灯笼是空袭警报,挂三个灯笼就是紧急警报了。

白天遇有警报,父母就牵着兄弟姊妹赶快往外跑,走出新东门,到坪子上躲飞机,直到解除警报才回家来。若是晚上有敌机来袭,夜间外出怕遭人抢,只好躲在家里。在堂屋里摆两张大桌,桌上铺几床棉被,一家人躲在桌子下,说是可以防止炸弹破片伤人,还可防止瓦片掉下来把人打伤。空气异常沉闷,大家不言不语,不敢出声。只有老祖母喃喃呐呐地念:“阿弥陀佛,菩萨散过。”我呆呆地盯着地,偎依在母亲怀里。

东北沦陷,华北沦陷,沿江、沿海城市相继陷落,逃难的人涌进贵阳,几年之间,贵阳人口由十几万猛增至二十八万。贵阳城里的人,南腔北调,于是按他们的口音,把华北、东北来的称为“北方人”,把长江中下游来的称为“下江人”,把广东、广西来的称为“老广”。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卖的食品,北方来的馒头、包子、烧饼、油条、油炸豆腐,江浙人沿街叫卖“白糖方糕、黄松糕、豆面馍馍、条条糕”,还有“玫瑰猪油糕”。

街上随时可以看到戴船形帽的美国兵,高鼻子、兰眼睛、黄头发,说话叽哩咕噜,觉得特别可笑。他们驾着新吉普车在街上跑,车子多不上篷,对小孩倒很和气,只要向他们伸出大拇指,便会给你一些好吃的东西,如面包、口香糖之类。有一次拣到一个罐头,打开来黑黑的,吃在嘴里很苦,赶快把它扔掉,后来才知道是咖啡。

那时贵阳“抗日救亡”的气氛很浓,城门上有“抗战必胜”的标语,南门桥上有汪精卫、陈碧君的跪像,到处是抗日的歌声,达德学校、民众教育馆演话剧。最使我们感兴趣的是电影,有贵州、贵阳、群星、民教几家电影院,起初演的无声电影,后来上映各种各样新片,还有美国的《人猿泰山》。贵阳倒很开放,跳踢踏舞、拉丁舞、交际舞,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雷雨》、《子夜》。当时有赛马的城市,恐怕只有上海、香港,而贵阳在抗战期间也兴起赛马。先后成立了“新生活骑射会”和“贵阳竞马会”,竞马会负责人郭润生的孙子与我同学。常见他骑马在街上走。贵阳的跑马场,先是在团坡桥的老飞机场,后来改到南厂,最后在八鸽岩下。贵阳举办过多次赛马会,一九四五年的“双十杯”赛马会,几十匹马分四组比赛,陈竞成的“黄麟”马、罗云帆的“胶蛟”马、双杰的“拉林”马一路领先。

新中国成立前的贵阳轿夫

“黔南事变”那年,我家疏散到中曹司小河,住在“大坡上”一个月黑之夜,大坡遭到匪抢,一群穿黑衣的土匪闯进村来,拿着明晃晃的刀,叫人心惊胆战。各户的当家人都被拉到院坝里跪着,威胁他们交出财物,祖母也被拉去,还被打了两手枪托。经过几次抢劫,村里人心惶惶,一到天黑就关门闭户。听见狗叫,便紧张起来,伏在门缝向外窥视。有人说,村外林子里铺着几张芭蕉叶,好像有人睡过,人们都毛骨悚然。

明清时期古驿道上的马帮

那时志道小学也迁到小河,就在现四十四医院的那个地方。学校的老师,就是贾功台和他的姑娘、儿子,我在这里读了半年。临近抗战胜利,从美国运来大批布匹,蓝色、厚实,可能就是用来做牛仔裤的那种布料,人们说是“美国布”。每个学生都发一段,我当然也不例外。我抱着“美国布”欢喜若狂,一不小心,从田坎上滑到田里,满身稀泥,还是把布抱回了家。

要胜利了,我家又搬回贵阳。小河到贵阳只有一条山路,翻山越岭,经过“一碗井”、望城坡,在猴场坝入城。家里租一乘小轿给祖母和我坐,一路颠簸,祖母怕我被摔下来,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直到进了城才松开手。

庆祝抗战胜利,全城一片欢腾。街上人山人海,喜出望外,耍龙灯的翻滚跳跃,泥台花的火光冲向舞龙。来了一队玩金鱼灯的,弯弯曲曲地行走,有铃铛的响声。大头和尚逗狮子来了,那和尚拿着一把扇子,笑嘻嘻地逗弄狮子。一台又一台的“春”走过,上面的人穿着戏装。还有踩高跷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山城在欢笑,我也开心地笑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欢心的日子,告别了那苦难的童年。

黔说·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