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贵州城记
所属图书:《黔说·城记》 出版日期:2014-05-01文章字数:4303字

贵州城记

儿时,家住马房街。“马房街”是“马棚街”的讹音,今天叫“新华路”。老街不长,有许多马店米店,运大米盐巴煤炭的马帮都在这里歇马驻店。马脖子下的叮叮当当,马哥头的呼幺喝六,街面上总也捡不干净的马屎坨,是本街的最大特色。不过,黄口小儿们最喜欢的,还是“进城去”。

只要踏上南明桥,过了南明河,到了大南门,就是进城啦!还记得,过桥后的左手边,相当于今天的阳明路口处,还残留有老城墙,中间的大豁口将城墙一分为二,倚两边墙靠着一排排扎成高高“A”形的杉木青竹;豁口里的河坎街,是竹木市场……

那就是我的天地,我的贵阳城……

这才过去了六十几年,那记忆中的城早已杳如黄鹤!

如今,要来追寻建省六百年来、乃至此前若干年的贵州诸城的形象,虽然未必需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但“两处茫茫皆不见”却极有可能。

我不知道今天被称为“贵州”的这片土地上,最早的城出现在哪里。太史公在《史记》中说,“西南夷”中最大的夜郎“有邑聚”;他曾说“商君”商鞅变法,“集小都乡邑聚为县”,可见那时的邑聚,大约仅是村落、居民点而已。没有城墙和城门,是算不得“城”的。

虽然秦汉时期贵州“城”的状况,在汉文古籍中阙如,却似乎可以从彝文古籍中得到一些补救。在《西南彝志》等彝文古籍中,秦汉时期被彝族先民称为“柯洛倮姆”的,是今天的赫章县可乐。“倮姆”是彝语大城之意。在彝文古籍中,被彝族先民称为“倮姆”的,还有储奇倮姆(今重庆)、勒姑倮姆(今成都)和德布倮姆(今昆明);稍后,还有古诺倮姆(今贵阳)、大革倮姆(今安顺)、多同倮姆(今云南曲靖)等。这些“倮姆”中,有的至今依然是真正的大城。而可乐呢?要不是这些年来考古工作者在这里有了惊人的发现,恐怕是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蜗居于莽莽乌蒙山深处、默默无闻的小乡。但彝文古籍《夜郎史传》中,说“可乐大城啊,雄伟又壮丽,就像仙居处,世间很少有”,又似乎近乎于传说?

近年来,考古专家们大致判断,这座大城遗址的可乐河与麻腮河交汇的缓坡平台上,有可能是居民区的大面积古建筑遗迹,出土的板瓦巨大,长达六十余厘米,宽达四十余厘米,厚达三四厘米,可以想见一些建筑物的宏大气派。还发现有五十多米长的古城墙,下宽五米,上宽三米,用黄褐色粘土夯筑得很坚固。按照考古专家的描述,这片古城遗址的实测面积达四万五千平方米;“可乐遗址古墓群”推算的密度约有上万座。可以想见,从战国后期直至东汉,这一带曾是人口十分稠密、规模很大的聚居区,而且有过土城墙——它是否算得上一座古典意义上的城呢?

按我们现在的观念,城市是社会经济、政治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产物,它的出现并非一次突变,并非一朝一夕,从萌芽到形成,从有城无市到城与市分离,再到城与市逐渐有机融合,这是一个由不健全到健全、由“量变”到“质变”的漫长发展过程,最终构成了一种区别于乡村的独特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或许可以认为,夜郎时期的可乐,以及威宁中水、普安铜鼓山一带,曾经出现过一些处于雏形状态的城,它标志着贵州古代的城市已在孕育之中。

由于文献史料的缺乏,我们很难窥见历代贵州城市的真实面貌。在唐代,虽然在今乌江以北和黔东北一带设有黔、思、锦、叙、奖、费、夷、播、溱、南等“下州”,在其他“荒徼”之地置有牂、充、矩、庄、应、琰、蛮、盘等数十个“羁縻州”,但按古籍上的说法,“其地……无城郭,散居村落”大概是常态。宋代编撰的《太平广记》中,引一则前代旧志的记述,说五代时王建的前蜀国(九〇七—九一八年)南州的事。当时,有位名叫刘隐的官员到南州出差。好不容易到了那里,却看见“其郡在桑林之间,茅屋数间而已”,去拜谒“诸大将”时,所谓衙院“各相去十余里,亦在林木之下,一茅斋”而已。州牧、将领等为官者的衙院尚且如此简陋,想来城郭更是从未有过。那时的南州,大约包括了今重庆的綦江及其以南、即遵义以北一带。但在五代末期,乌蛮首领纳志主色赶走谢氏首领、夺得矩州(今贵阳)时,据称“堕毁墙垣,呼名黑羊箐”,似乎又是筑有城墙的。到了宋至道元年(九九五年),“西南牂牁诸蛮贡方物”时,宋太宗问起牂牁的地理风俗,回答说:“每三二百户为一州……王居有城郭,官府无壁垒,止短垣而已。”如此看来,从汉到宋,这片地方有城无城,有多少城筑有城墙,变来变去,还真难得说清楚。这或许可以用贵州的地形地貌推测:许多州、郡、县虽然设官为守,但那里险峻天成,俨然便是城郭,何须多此“筑城”一举?

四十年代贵阳大十字

但到了明代,情况已是大为改观。我曾在明代人卢秩的《重建思州城碑记》中读到,重建于明成化六年至十年(一四七〇—一四七四年)的思州(今岑巩)城,“为城一千三百步,悉建连屋,……周辟四门,架层楼以置钟鼓,……商民聚处,环城内外,栉比蜂屯,鲜有空隙,弦诵洋溢,鸡犬熙蕃”。可见那时这座府城已是繁荣初现。至于省城贵阳,在元代为顺元城时还是土城墙,明初改为石墙,到了二百余年后的明万历年间,郭子章到任贵州巡抚时,贵阳府城的城垣周围仅九里七分,城中已人满为患。他觉得“旧城址狭隘,墙垣卑薄”,便上书朝廷,希望能效仿淮安、扬州、广州、余姚等“增筑外城”的做法,贵阳也筑一外城,“亦百世之利也”。但直到他任职近九年、去职十八年后,到天启六年(一六二六年),这个心愿才得以实现。贵阳北门外增砌了外城,形成南北长、东西狭的椭圆状。此后,北门外居民日渐稠密,商贾聚集,街道渐次形成,“九门八阁”的省城渐成规模。

百年前的安顺城

此前后,贵州各地的城池也纷纷兴建。仅据万历《贵州通志》的记载,有二十七个府、州、县、卫所有专城,有十一个府、州、县、卫所、土司同城,有四个司、关、站建城;加上省城,全省共有城四十三座。例如思南府,原本也是“府依山麓,阻巨川,地置倾陂”,是个无须筑城墙的“无城之城”;到明弘治年间,也开始“前树木栅,后筑土墙”;到明嘉靖二十八年(一五四九年)又改建为周长七百七十丈的石城墙。此外,各地还建起屯堡二百八十多处。这些大兴土木的情况,被记载于各种地方志乘之中。我在翻检万历《贵州通志》时,就读到了《迁建贵阳府治记》、《建新贵县记》、《都匀府重修郡城记》、《麻哈州修城记》、《施秉县建城记》、《普安州新迁入卫城记》等多篇文章,其中对建城始末经过都有详略不一的记载。如此大规模地兴建城池,可谓盛况空前。

当然,有的时候,城池的有无,也是一笔糊涂账。比如,属都匀府管辖的独山州,在刊刻于明朝嘉靖三十四年(一五五五年)的《贵州通志》中,并未说它有城池;但在万历《贵州通志》中,却说它早在一四八八—一五〇五年的“弘治间建土城”。后来又说它在万历五年(一五七七年)“修筑土墙,高一丈,厚三尺”。奇怪的是,到崇祯十一年(一六二八年)二月,徐霞客从南丹抵达独山时,他却未见有城墙,“入独山州之南隘门。其州无城”。各说不一,或许是因为土墙不时坍塌、损毁之故?毕竟时间又跨过了数十上百年!

徐霞客从独山入贵州境,沿都匀、平越卫(今福泉)、新添卫(今贵定)、龙里卫、贵阳、平坝、安顺、镇宁、永宁(今关岭)、新兴所(今普安),直到离贵州入云南曲靖,一路所见,记下的城郭不少,是难得的贵州明代城市第一手资料。也正是在徐霞客游历贵州之前,天启六年至崇祯四年(一六二六—一六三一年)的五年间,贵州又新建了十一座城,它们是盘江的“连云”、西坡的“有嘉”、板桥的“靖氛”、海子的“恬波”、马场的“奏肤”,以及在小黄河建的龙新城、亦髭孔建的资孔城、顶站建的鼎新城、定头建的定边城、尾洒建的维藩城,阿机建的石碁城。当时有位闪继迪写了《创建十一城碑记》。这样的建城规模,大概是贵州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如此,到清朝顺治、康熙时,贵阳府已是“街道甚阔,市肆咸聚”;安顺府也“阙市宫室,皆宏敞壮丽”。到乾隆时,“现今省会及各郡县,铺店稠密,货物堆积,商贾日集”。到嘉庆年间,全省共有十二府、一直隶州、三直隶厅,均建有城池,“无城之城”的状况早已不复存在。在清代中后期,贵州各城镇更是发展迅速,变化巨大。

当然,这并不是说,那时的贵州各城的发展已是“不得了”或“了不得”。与省外的“中州”诸省,自然是比不得;省内自己比,“差距”也很大。对此,官修的“正史”往往疏于细节。我曾在清人留下的野史笔记中,读到一段关于康熙年间平远州(今织金县)的记载:“平远为水西安氏比喇地……与大定、黔西、威宁并称新疆”,人民的居处贫穷简陋,自不待言;官府又如何呢?“卫衙之墙以竹,罅隙珊珊,内可窥而尽。川堂而外,梁柱倾欹,门壁空洞,兵家鸡鸭犬豕,悉杂入而卧于堂上。其往来街市者,或惮纡途,则往往径此以取捷,莫能禁止”。意思是说,衙门大堂的竹编泥巴墙破烂不堪,就连鸡鸭猪狗也可以进来在堂上随意睡卧,路人更是视此处为捷径穿堂而过;“其城郭官廨乃如此”。这是当时人的亲眼所见、所记。平远官府管理的粗疏,衙署的简陋,城郭的破败,由此可见一斑。或许,这正是当时如黔西北等偏远地区经济社会的缩影。后来,在看某部自称“非戏说”的电视连续剧时,得见某“女官”官廨那般巍峨华丽的气派,不得不为今人“勇超”前人的妄想力而折杀!

有位红极一时的电视“学术明星”,曾不伦不类又自相矛盾地说贵阳:“既有几分‘虎气’又有几分‘猴气’”,又“很有些山地俊俏姑娘的风情”。其实,任何城市都活在历史中,它有自己的兴衰命运,它的肇始和成长既有必然,也充满偶然。一个时代的城市,定然有那个时代的城市容貌。比如,晚清的贵阳,是在与明崇祯时徐霞客笔下的“贵州城”的对照中发现自己形象的;而今天的贵阳,又是在与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年)设市时的贵阳的对照中自我认知的。正是在这样的代际交替中,我们对城市及其空间的想象才能获得自己的独特坐标。如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徐霞客眼中的“贵州城”,与之后若干年蹇先艾笔下的贵阳,与当今我们居处的这个贵阳为何如此迥异。我们也才能理解,被城墙包围着的贵阳与拆除内外两城城墙后的贵阳的不同……这就是城市的蜕变。每个蜕变的形象,都应该被准确地捕捉到——这才是从历史的角度来描述城市。

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叶舟乃至一片叶,不可能不体会到这“海”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的神奇和伟力,即使是面对像贵阳这样一个并非特大、也并非很“现代化”的城市。每当我回顾起贵阳如何从明朝初年那个正城周长“共一千三百九十六尺五寸”的小城,变而为今天面积达八千〇三十四平方公里的大城;从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冬全市人口“计二万一千一百三十一户,……共计一十二万三千〇二十一人”的小城,变而为如今人口多达四百三十多万人(二〇一〇年)的大城——我无法回避,感到眩晕,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或许,这正是城市令人迷惑、眷恋、向往的魅力之所在?

黔说·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