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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书家萧娴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5723字

大书家萧娴

南京俞律撰《女书豪萧娴》完稿,请画家陈大羽先生题签。陈先生说:“书法家只论大小,不论男女。”提笔改题《大书家萧娴》。“大书家”的称号,是民国著名人士于右任等赠予萧娴的,那时她才二十四岁。萧娴先生之书,雄深浑厚,元气淋漓,阳刚之美逾于须眉。若论性别,在女性书法史上足以铄古震今。

萧娴,字稚秋,号蜕阁、枕琴室主。生于一九○二年,汉族,贵州贵阳人氏。先父萧铁珊,清末民国书家、诗人、南社社员,与姚华、柳亚子过从甚密。萧娴十三岁时,为广州大新百货公司落成典礼书写丈二匹对联,字大如斗,人以为神、震惊海内,故被誉为“粤海神童”。并与父同出入南社,人称“南社小友”。当时隐然艺坛盟主的康有为见到她临的《散氏盘》,作诗盛赞:“笄女萧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坛。”期许为卫铄(东晋女书家,王羲之的书法老师)、管道升(元代女书画家,赵孟頫的夫人)那样的艺坛女杰。此诗一出,不胫而走,名声更盛,后来正式拜在康南海门下。

这段故事在当时传播极广。尤其是黔省,很多萧铁珊先生的朋友,见他有这样一位“跨灶”之女,青出于蓝,为桑梓争光,无不欢喜赞叹,逢人揄扬,于是文士之中,家喻户晓。时任京官的著名学者任志清(可澄)先生在萧娴散氏盘册页上题七绝二首。国学泰斗章太炎先生也在这本册页上题了词,有“真如万古枯藤”之语。

萧娴画像

在上海师从康南海期间,萧娴又向简琴斋学治印,跟父亲学作诗词,参加书画界的各种活动。她与康有为的幼女同环,刘季平的儿女刘湘交好。刘湘的母亲去世,父亲娶了后母,待她不好,迫她出嫁于不良之人,愤而自杀。萧娴大悲痛,作组诗哀悼,其中有“问君何必自消沉,曷不先戕应死人。知否费宫娥往事,同归于尽正青春”这样愤绝的句子。刘湘去世周年又作《责刘季平》诗一首:“英雄才子自矜夸,爱恶无恒太可嗟。若使黄泉真有鬼,问君何以对君家!”刘季平人称“江南刘三”,南社名士,苏曼殊的挚友,于萧娴有父执之谊。萧娴不仅交正词严地责备他,而且在诗题中直斥其名。这件事最能说明萧娴刚真嫉怒的性格。随着岁月的磨炼,青年时期的锋芒毕露渐渐少见了,百炼钢化绕指柔,涵泳为是非分明,沉毅朴厚,这是贵州人“山民性格”最美丽的展现。

二十四岁随父赴广州,任中学国文教员。接受新思潮,喜读《新青年》,赞赏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旗帜的口号,反对封建文化和旧道德,剪去长辫以表决心。近一年后又随父亲赴香港居住。为解决经济困难,正式鬻书为业。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师于右任等六人在港报发表联名广告,隆重推荐萧娴。广告说:“萧娴者,乃黔中名士萧铁珊先生之女公子也。幼承庭训,即工书法,行楷精良,篆籀奇古,卫管复生,茂猗再世,女书家中,实罕其匹,海内名士,翕然誉之……”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被萧娴作诗斥责的刘三也列名其中,不愧为名士雅量。

一九二七年,二十五岁的萧娴与江达结婚。江达字农隐,安徽凤阳人,留学法德两国,学识深厚,兼善诗词。婚后伉俪情深,琴书共乐。然而时代多艰,国难不已,他俩没有过上几天安定的生活。“九一八”事变时在东北,“八一三”事变时在上海。全面抗战爆发后,辗转流亡于重庆、成都、广元、兰州等地,居无定所,夫妻异地,而且险在轰炸中罹难。一九四五年秋,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萧娴一家从成都赴重庆,筹划归计。后来接到家书,老父病重,决计东归。但当时难民争先回乡,交通壅塞,旅费暴涨,归计也不顺利。萧娴一家因旅费不足,一时难以离渝,萧娴为医院临摹放大教学图片,以维持家用。直至铁珊先生病逝上海,萧娴仍未得成行,不能为严父而兼慈母又兼明师的老父送行。萧老五岁丧母,一直在父亲膝下长大。至此人天永绝。

次年,全家乘兵工局船回到南京,定居于玄武湖环洲。萧娴恢复了卖字养家的旧业。

一九四九年四月,南京解放。萧娴入华东革大学习。她把儿子、儿媳、女儿、弟弟送去参军,临别赠以长诗以壮行。她自己则兴办识字班,为湖民扫盲。江达因病不能应聘去芜湖工作,全家生活靠领救济粮维持。萧娴为生计种瓜豆、饲猪羊。夫妇俩安贫乐道,精神世界很丰裕。

一九五四年,受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夫妇俩又加入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萧娴还担任了民革玄武区委员会副主委,联系社会人士,与艺友交往渐多,求官的人也频繁起来。后来遂经常参加各种展览。一九六一年,任南京市政协委员。次年,六十花甲的萧娴出席南京第二次文代会,当选市文联委员。

一九六三年,与萧娴相依为命三十六年的丈夫江达先生因沉疴先她而去。次年她应聘为省文史馆馆员,与老友新知林散之、高二适、陈大羽等著名艺术家交往甚密,世称“金陵四家”,新作共赏,疑义相柝,后学求教者络绎不绝,其乐融融。这正是萧娴毕生梦想的“翰墨生涯”了。只惜好景不常,“文革”浩劫接踵而至。萧娴此时已是六十四岁老人,又只是个并无实职的文史馆员,但仍被造反派勒令交待解放前社会关系,同时替他们抄写大字报。失去身心自由,备受无谓纠缠,令她愤懑,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

一九七六年,“文革”收场。百废待兴,民间“书法热”如野草遇春风,转眼绿满全国,中国书法家协会和各省分会络绎成立,各种书法活动如雨后春笋。年逾古稀的萧娴老人,其书法生涯也进入了灿烂的顶峰时期。先后荣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江苏省书法家协会副主任、南京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务。赴京交流书艺,游万里长城;在南京举办第一次个人书展,规模宏大,盛况空前,许多艺坛名人题诗撰文,盛赞萧老书艺。

一九八三年初冬,因南京市文联与南京电视台摄制《大笔豪情》的机会,童稚离家的黔南奇女萧娴,回到了暌别七十八年的故乡贵阳。萧老回乡,受到家乡人民的热烈欢迎。十一月十日,《萧娴书法展》在贵州省展览馆隆重开幕,展出历年代表作一百一十件。那天的展览馆观者如堵,展厅中一往来如织,为建馆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况。市委夏页文书记隆重设宴,约请省級老干部多人为萧老接风洗尘。

一九九一年,萧老提出向故乡人民捐赠书法作品一百零一件的意愿。市政府吴志刚副市长亲赴南京护送萧老二度回乡。萧老的捐赠书说:“贵阳市人民政府:娴今年九十有一矣。平生作书何啻万数,然功夫未尽其善,精品未成,而娴之力尽于此也。念幼饮故乡之水,长怀旧里之恩,谨以所存拙作百余件,奉赠故乡人民,以为万一之报耳。赠书将明列清单,于一九九二年春节悉数交清。至于存书馆址,承贵府厚爱,定于翠微阁内,有背山面水之胜,娴愿足矣。特此致谢!”市委李万禄书记作出三项承诺:建萧娴先生法书陈列馆,出版《萧娴法书选集》,撰写出版《萧娴传》。后来三项都完成了。

萧老随即亲临几个景区选择陈列馆址,最后定在甲秀楼景区翠微园内的园中之园翠微阁。

一九九三年秋,《萧娴先生法书陈列馆》落成,萧娴三返故乡,参加开馆典礼。这次的接待工作,由刘也强市长直接抓。是日园馆一起开放,鼓乐喧天,舞狮耍灯,十分热闹。省市领导多人簇拥着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萧老合影留念。一派温馨祥和的浓郁乡情。萧老髫龄离乡,寓居外地,耄耋之年方重返故乡。然而对故园的拳拳之心,始终不渝。大量作品,落款都署“黔南萧娴”。晚年出版的《自序》说:“娴以书艺为终身追求,实缘吾黔灵气蒸染,今年九十有一,叶虽未落,先有归根之想。”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六日,萧老仙逝于南京,享年九十五岁。告别仪式在南京石子岗殡仪馆大礼堂举行,省市领导及文艺界人士六百余人参加,备极哀荣。悼词高度评价老人一生:“萧老的人格精神和艺术作品都是值得深入学习和研究的遗产。”次年萧娴纪念馆和萧娴墓在江浦县求雨山建成,馆与林散之纪念馆紧邻,内藏家属弟子捐献的萧老法书百二十件。

萧娴在现代书法艺术上的大家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其书法造诣和书史地位,这里无法详说。概而言之,篆、隶、行皆精,而以行书为第一。晚年决心学草书,也有作品传世。她的行书大字,笔力雄厚,结字精严,气息浑涵,气势磅礴。足以睨视前贤,独步当代。那一派刚柔交融,豪柔相济,平易外貌中愈探而愈奇愈深,气韵之深厚,是无数书海弄潮人一辈子梦想不到的境界。听说有一位作家通过小说人物之口,用轻薄口吻说:萧娴的字,只能写写招牌。看似眼界很高,实则所见甚陋。榜书自古以来是展示书法艺术的重要形式,殿堂亭阁、梵宫道观、牌楼石坊、名山大川的摩崖刻石,都是榜书最堂皇的用武之地;市招不过其中之小者,而且也有好坏之别。认为只有挂在室内的才算高雅艺术,玄鉴未免褊狭了些。并且,书斋厅室少不了的楹联,恰是萧老最擅胜场的形式。其次,擘窠大字之不易写好,凡学过几天的人都知道。萧娴先生自言:“我爱榜书,因爱大物。诸如我爱长江汹涌无际,我爱长城屏障万里。”她从髫龄直至白首,致力于榜书艺术,其笔墨之雄浑苍润,罕有其匹,真当得起“力透纸背”、“笔端有‘金刚杆’”的形容。其书风沉雄浑厚,有名将临阵的气势。她的中锋线条浑圆饱满,立体感很强。她的字结体朴拙内秀,探之弥深。即以手边复印的“烟云、入画”四字为例,古人标举的“锥画沙”、“钗折股”、“屋漏痕”三种笔法,都在其中。萧老天性豪宕,不喜作小幅,偶而染翰,亦远离尘俗之态。如书溫庭筠(萧老误记为一黄庭坚)词句“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条幅,沉厚蕴藉,置诸当代第一流条幅作品中,比谁逊色?诚然,萧老的篆、隶两体,成就远不及行楷大字;大字中时有长捺过度、失之霸悍,特点成瑕疵的现象;此外,作品质量参差不一,都是客观存在,不必为贤者讳。但这些都属正常现象,考查一切大书家的成就,从来都是以其最高书体、最佳作品为依据,古今大师,谁能无败笔次品?

“云烟”一

“云烟入画”二

老人三次回乡,我都参加了接待工作。不是任务,而是乐事。未见之前,是想一瞻风采;既见之后,则被老人那份荣辱不惊、心定与天游的宁静气度所折服。我见过她在高官豪宴之间,也见过她与后生弟子围坐,一样的凝重内敛,无丝毫不同。萧老矮小清瘦、沉静少言,然而不给人孤傲之感,只是平和安详,以致从市长到民间艺人,都不约而同地说:萧老就跟自家的老祖祖一样。我见过几位平常老太太,被岁月和阅历点化成睿智的哲人,萧老是其中之一。

瘦弱沉静的萧老,一抓起大斗笔,马上变了个人。像从后台掀帘子亮相的京剧大武生,精气神全“长”出来了。如果最后一笔写得惬意,常顺着余力把笔提到高过额头,真是逸兴遄飞。游黄果树那天,大队人马一路下山,迤逦走向观瀑亭。我陪摄像师走到亭子附近,回头找萧老,见离我们还远,几个随身照料的女孩子伴着她,倚着石栏在看瀑布。摄像师正在选景,忽然上面喊叫赶快回去,萧老要写字。我们立刻往回走,一路又听传呼,说是萧老等不及了。等我们赶到安排书案的大厅,果然萧老已在挥毫。摄像师一面忙活,一面埋怨萧老性急,萧老边写边道,我想写,等不及。原来萧老在山腰遥对大瀑布,凝神看了一阵,就叫往回转;进大厅边脱外套边奔大案,要写字。那种突然袭来不可遏止的艺术冲动,真是活灵活现!东坡有句云:“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枒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洒向君家雪色壁。”看来,黄果树大瀑布的水,对于萧老,比酒更能催发“森然欲作不可留”的豪兴。以后在《庖丁论书》中,萧老自述:“三年前还乡,雨中畅游黄果树,得观大瀑布,诚然悬河之势,披纷倾泻。畅游归来命笔,榜书总觉顺手。”游黔灵山,她站在高逾丈余的“一笔虎”摩崖刻字下审视,用手跟着笔画挥写,写到最后长竖时牵动全身。萧老有副对联:“心中有我,眼底无它”,她写起字来确是如此,完全沉醉在笔墨运行的旋律之中。

那日萧老游黔灵山后,靠在客厅沙发上小憩,闭着眼似睡非睡。我同俞律等南京朋友在一边小声闲聊。俞律先生时任南京市作协主席,与萧老谊在诗友之间,既是这次电视专题片的撰稿人之一,又正在写作《萧娴传》。他是出色的诗人,性情开朗,与王萼华诗翁和我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因次日将去安顺,我讲起采访民间蜡画天才杨金秀的情景,不提妨萧老开口道:要见见她!其实我提起此事,就是想引起摄制者的兴趣,让这两位卓尔不群的贵州女子见见面。我立刻打电话到安顺文联,请老友周青明兄安排。那年就是他向我介绍杨金秀,又陪我去梅家庄采访。按萧老原意,要直接去杨家,后怕老人受不了颠簸,改为接杨金秀到龙宫宾馆见萧老。杨金秀当场表演技艺,在一块三尺白布上,从两端各画一条直线,到中间衔接,笔直光滑,接头无痕,比用尺子画的还准确。接着又画了几个几何图形和花叶虫蝶。都是完成于转眼之间。我悄悄问俞律:怎么样?他回了四个字:神乎其技!杨金秀说,画蜡画费时间,老年人看个意思就行了,准备了一张画好的送给萧老作意念。萧老也回赠了一张字。萧杨两位,年岁悬殊如祖孙,然又同样身怀绝艺,其景其情,令我感动,写了篇《髙山飞瀑的女儿》,发表于《人民日报》副刊。萧老谢世后,她学生在一篇悼念文章说,萧老最后的日子,常看杨金秀的那张蜡画,并且说:“我不如她!”我读了极感意外,想不到那一次短短的见面,会给萧老留下如此久远和深刻的记忆。苗女杨金秀不仅心灵手巧、口齿伶俐,而且有经济头脑。后来到芝加哥表演蜡画技艺,获得工艺大师的美称;回来又组建蜡染公司,一九八九年我还带两位奥地利朋友去参观过,但好像没经营多久。蜡画即蜡染工艺的第一道工序,用蜡画刀沾上熔化的蜂蜡,在白布上画出图案,呈浅褐色。以之入染,即成蓝底白花的蜡染品。后来许多人喜欢收藏未染的半成品,成为风尚。萧老谢世后,南京编印了一本纪念册,其中有一位女弟子回忆,萧老最后的日子,床头仍挂着杨金秀的那块蜡画,并且对学生们说:我不如她。我读了非常诧异和感动。

大笔豪情——萧娴回乡作书

“萧娴先生法书陈列馆”揭幕那天的庆典很隆重,鼓乐爆竹,舞狮杂技,彩衣缤纷,笑语喧阗。萧老在启功先生题写的馆名匾牌下,亲手为陈列馆剪彩,在省市领导干部十多人簇拥下,独坐中间,摄影存纪。我们送她登车,她望着热闹的庆典场面,感喟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要回去啰!”似乎在努力排遣对故乡的依依之情。三年以后,老人就在南京去世了。

在花溪拍摄《大笔豪情》那天,夕晖灿烂,河畔甬道铺着厚厚一层梧桐叶,踩上脆响。我们跟在摄像机后面,见萧老瘦小的背影,彳亍在一圈黄金光雾之中,白发闪亮,身边是澄澈蓝水,水上是散漫金叶。当时我深深感动,觉得诗情画意之外,还有一种形而上的意蕴。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我心中。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