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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尹的贵阳诗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4944字

郑子尹的贵阳诗

遵义郑珍,字子尹,是晚清大诗人。“遵义会议会址”坐落的子尹路,就是以他命名。

研究清诗的权威学者,对郑子尹《巢经巢诗》都评价极高。清末大诗人赵熙平生批注古近代诗数十百种,持论极严,不轻许可,而断然评子尹诗为“绝代巢经第一流”。学者、诗人吴敏树说:“子尹诗笔横绝一代,似为本朝人所无。”陈夔龙说:“近人为诗,多祧唐祢宋,号为步武黄、陈,实则《巢经》一集乃枕中鸿宝也。”(号称学的是黄庭坚、陈与义,实际是以郑子尹为秘密捷径)。钱仲联说:“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又说:“同光体诗人张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之帜,力尊《巢经巢诗》为宗祖。”汪辟疆更说:“唐宋人真正可称为大家者,仅太白、杜公、右丞、昌黎、香山、东坡、山谷、剑南、遗山、道园十家。名家甚多,吾只取元结、孟郊、李商隐、韩偓、梅尧臣、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顾炎武、吴嘉纪、厉鹗、郑珍十二人。”(以上转引自白敦仁先生《巢经巢诗钞笺注》前言)。连眼光超卓的钱钟书先生,对郑子尹也赞誉有加。《谈艺录》中一处说:“清人号能学昌黎者,前则钱萚石(载),后则程春海、郑子尹,而朱竹君(筠)不与焉。萚石实非学人,诗佳处亦都在放笔直干,非以襞积奧衍开生面。程郑皆经儒博识,然按两家遗集,挽硬盘空,鳌呿鲸掣,悟无本‘胆大过身’之旨,得昌黎以文为师之传,堪以宋之王广陵鼎足而三;妙能赤手白战,不借五七字为注疏考据尾闾之泄也。”这是说子尹学韩愈一路的诗,既有深厚的学问识见,又有诗心诗情,不像有的学人用诗的形式做注疏考据文章。另一处说他在抗战流离中读到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这说到子尹的另一路诗:以白描手法,描绘眼前情景。“写实尽俗,别饶姿致”八个字,评说无剩义了。

巢经巢诗钞家刻本书影

晚清著名诗人、经学家郑珍(刘新文据旧像重绘)

然而,今天的诗词爱好者,十有九人不知道郑珍其人其诗。郑诗未能广泛流传,原因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他一项都不占。贵州建省晚,僻处西南一角,从来不受先进地区、主流文化的青眼。曾见近代笔记中有一例证:光绪十二年丙戌科,钦点状元为贵阳人赵以炯,大学士翁同龢谏曰:点一个贵州人为状元,恐江南举子不服。状元如此,何况等而下之者。郑珍不仅是贵州人,而且是一辈子辟居山乡的贵州寒士,足罕履通都大邑,友不交大老权贵,知音唯三五挚友,传播仅府县之间,何来地利与人和?至于天时,王瑶先生在《陶渊明集·序言》中说,陶诗在当时简直没有人注意,等到在文学史上有了一个较高的地位,已经过去三个朝代了。他说:“为甚么陶诗在当时这样不受人重视呢?原因之一是他人微地轻。”郑子尹不仅人微地轻,而且天时尽失:身后五十多年,就兴起提倡白话文新文学的“五四运动”,整个旧体诗词都迅速边缘化了。赵翼说得有道理:“后代时逾前代久,今人传比古人难。”

郑诗的特点,一般认为主要学韩愈;或曰“推源杜陵,又能融香山之平易、昌黎之奇奧于一炉,而又诗中有我,自成一家面目。”(钱仲联语);或曰,郑诗是以韩愈的语言写白居易的内容。其实,郑诗转益多师,风格丰富:除了“以文为诗”的韩愈而外,李贺的诙诡、义山的缠绵、东坡的清豪、山谷的奇拗,在他的诗巢里总能找得到。然而尽管风格多样,郑诗就是郑诗,并非“百衲衣”或“聚宝盆”。有人认为郑诗古奥深邃、晦涩难懂,影响它的传播,其实郑诗中“赤手白战”,平易如话的作品又多又好。郑诗更有一大价值:郑子尹生活于中华古国最痛苦的历史转折期——内忧外患相煎迫的晚清。他把一生经历的些少欢乐和巨大苦难、他置身其中的心路旅程,都写成了诗,不自知地为这个历史分娩期作了翔实纪录,为后世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巢经巢诗集》像一部诗体断代史,更像一部诗体日记,能为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提供许多难得一见的材料。可以说,这是诗歌群星中罕见的贡献。

贵阴阳是省城,郑子尹来过多次,诗集中首见贵阳将,是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时牟二十六岁的郑子尹到省城贵阳参加乡试:

黔灵山离城不多远,却是要走到山脚了才看见它。走在上山的“九曲径”上,常觉得已到尽头了,转个弯又是一片新景,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深处,回头不见来处的山头了。这处深山古刹,几年前才开辟为游憩之地。偃坐在山腰小亭中,万籁阒寂,林影无际,山风习习,远远两座秀挺的山峦,翠生生地对峙在明媚的夕照中。

黔灵山在贵阳城西北近郊。历代方志和文士对黔灵山多有描述,清人吴振棫《黔语》所记简洁生动:“黔灵山去西郭三里。山足一涧,琤潺如环佩鸣。盘屈而上,或数步一折,或数十步一折。树出右隙,浓阴障天,人行其间,巾履皆碧。清风忽来,幽籁徐起,山鸟上下,引吭作百种声。幽寂之趣,殆不知此身尚在尘世,如是者数十折,地稍坦夷,则黔灵寺在焉。”李宗昉《黔记》描写较细:“黔灵山在贵阳城西北三里许。有一峰,蜿蜒从西北来,为缽杖峰。水潺潺绕山麓,为檀山涧水。中峰矗立,即黔灵正峰。山口有杨柳泉,甚清冽。又进有天生石桥,翠竹掩映,过此则宏福寺也。寺北一小径,有洞,洞下有溪,皆名檀山。自宝塔峰后特起一岭,自南而东,绵亘内向,与狮子岩对峙如双阙者,象王岭也。又其外,则狮子山昂伏为案,上有云盖三台,缥渺天际。登象王岭,望贵阳城郭,历历如指掌。山后可眺圣泉。”

今日之黔灵山,已成为闹市中一处崇山峻岭、古林平湖的游憩胜地。文中黔灵寺、宏福寺(弘福寺),开寺高僧为赤松和尚,“康熙十一年壬子春,师偶缽杖至山,因见万峰环绕,中结平原,心窃喜之,遂有罗氏妙德、同村善信,发心喜舍,永为佛地。于是师乃去城入山,结草为庐,植树开径,谋修建焉。”(《黔灵山志》)。该志还录存赤松法语、偈颂和诗歌,其中一诗刻于山壁,流传很广:“翠嶂清溪跨白牛,乐眠水草已忘忧,横吹铁笛无腔调,水月松风一韵收。”草书清劲出尘,有怀素之概。

又游名胜圣泉:

历算之学,推算时间难免有误差,而洞渊(古代一种几何学理论)则把“九容”的研究做到了极致。这圣泉就像是上天赐给人间的一把计时“悬壶”,一滴水开启鸿蒙,准时盈虚,把古人天文学的“盖天”和“浑天”之说连通一体。造化之功,神奇无比。我从大娄群山中来,衣襟带着松林的清风,在这里独酌独饮,逸兴遄飞,想呼唤白龙出来共醉。五色虾浮游在深青色的水中,灵鱼在夕阳中弓身跃起,闪闪发光。我想在水里洗濯双足,又怕惊动了琼宫中的蛟龙。面对如此奇景,无须深究穷探,只宜欢喜赞美,尽情礼赞寥廓无际的大自然。

圣泉是黔灵后山之麓的一眼潮泉。一般潮泉一日三潮或二潮,圣泉却是约九分钟涨缩一次,故称“百刻泉”、“百盈泉”,又称“漏汋泉”。据明代《贵州图经新志》载,洪武年间镇远侯顾成就对圣泉“甃石为池,复以亭,亭中置一石鼓,以验消长”了。明代《徐霞客游记》、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谈》都有记载。清人张澍的《续黔书》以此泉同天下奇泉比较,认为圣泉“可验潮汐”,尤为奇特。但子尹发觉,贵阳虽是明初建省所定的省城,却远不如原属四川的遵义开化繁华,引起忧思和感叹:

置身贵阳城,举目但见群山环绕。那“山广箐深,重冈叠砦”之中,有那么多光秃秃的石山,毛茸茸的生地,都任其荒置,令人感叹:遗弃的资源太多了!蚕桑之利,在我家乡遵义已流传百余年了,还没有由乌江传到这里来。《史记·西南夷传》里说,四川的蒟酱从牂牁江(贵州北盘江)运到岭南,至今黔人仰食川酱的状况,竟千余年没有改变。边远地区,如果游民无业,就容易聚啸生事,安定边疆的长远之计,还在于重视农耕。但是,太平年月,当政者无人理会这种书生之见,怀古伤今,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不做官,说话没人听;做官吧,科试很讨厌。这是郑子尹终生的矛盾与无奈。虽时时加以排遣,仍然会不时流露在笔下。而他所耽忧的民穷则反,后来果然成为事实。

一处小小的风景,也能引起千古兴亡的感慨,似乎萧瑟的秋阴迤逦万里,一直衔接到了云南点苍山,那个从唐宋到元明征战不绝的大理古国。人生如石火电光,倏忽间催人老大;苍苍莽莽的海天之思,更易使心中悲怆。这里曾经是阳明先生登坛论学的讲席,现在还有没有像东汉尹道真那样,跋涉万里向中原许慎(字叔重)问道的学子?暮色渐合,水光山色连着萧騒的鬓影,我痴立在武侯祠外,与冉冉西沉的夕阳默默相对。

这首诗是咏南明河上所见,南明河贯流全城,虽不大,却也曲折有致。城南一段,集中了甲秀楼、武侯祠、观音寺、翠微阁、拱南殿、涵碧潭、鳌矶石等名胜古迹,河畔清风野云,凫渚鸥洲,绿杨白堤,“垂杨隔岸飞黄叶,短棹横流破碧波”(朱文句),素有“小西湖”之称。雍正三年任云贵总督的鄂尔泰咏此曰:“鳌矶湾下柳毵毵,芳杜洲前小驻骖。更上层楼瞰流水,虹桥风景似江南。”清代女诗人许芳晓诗:“芳杜洲前春水生,碧潭相映数峰青。盈盈细草裙腰色,随着游人绿进城。”沿河一带,又曾是子尹崇敬的诗人谢三秀及其他诗人群的别墅区。置身此间,自然会生起古今兴亡的感慨。

咸丰三年(一八五三)春末,子尹又到贵阳,与友生莫庭芝游相宝山:

人已渐渐向老,登山玩景的兴致却还不减。站在相宝山上,只见青山环绕,起伏连绵,好像波涛汹涌。大风呼啸,刮得寺楼震颤不停;细雨蒙蒙,晕染着登山的石径。偶然动兴就来了,既没有想着携酒助兴,也不想费心思做尖新的“糕”字诗。苍茫云天外,兵气连战云,幸得我这样的孱弱书生,没有去做什么“马曹参军”,误国误己。

此时唐子方已于春天奉诏去湖北,行前曾邀子尹同行,子尹没去。现那里动乱正亟,子尹因而有此联想。

贵阳东门的扶风山,老先生们常写作“芙峰山”,就源自郑子尹一首有名的五古:

显然这是一次精英文士的雅集。藻米溪和龙尾潭是他家乡的地名,他想家了。家、书、母亲,是郑子尹生命的三大支柱。

郑珍芙峰山诗碑

《白水瀑布》(即黄果树瀑布)更是名篇:

他把大瀑布想象为水仙使银河倾泻的游戏,用九龙浴佛、五剑挂壁、美人玉胸、神女珠囊、银虹堕影、天马下渊、汤沸飞尘、潭日镕金等一连串形象来形容翻腾直下的湍流,使它凭添了浓郁的神奇色彩。黔人不可不知此诗。

郑子尹的晚境非常凄惨。为避地方动乱,絜家去黔南就学官职,两个爱孙途中夭折,到了那里一样动乱。历尽艰辛往回走,先后困在桐梓、贵阳、遵义,回不了老家,后来连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子午山住宅和爱如性命的藏书也被烧了。最后死在避乱山民暂时聚居的栅围里。得年仅五十九岁。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