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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任与吴中蕃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2744字

孔尚任与吴中蕃

明末清初贵州诗人吴中蕃,被鼎鼎大名的大戏剧家、《桃花扇》作者孔尚任比为“屈子之闲吟泽畔,子美之放歌夔州”,这是贵州文化史上颇发人深思的一个现象。

外界对贵州感到隔膜,大约是古已有之。孔尚任发现吴中蕃,就有过一个曲折的过程。原来,孔尚任未接触黔诗时,根据“诗之所在,即才之所在”,把国中各地人才多寡之数,以十分为率,划了一个分布比例:“吴、越得其五,齐、鲁、燕、赵、中山得其三,秦、晋、巴蜀得其一,闽、楚、粤、滇再得其一,而黔阳则全无。”对贵州不屑一顾,打了零分,列为人才空白区。恰巧,一个偶然机会,久寓贵州的诸生唐御九自黔归来,“盛言其地人才辈出,诗文多有可观者”,孔尚任初听了不经意地“漫应而且疑之”。后经这位来客出示吴中蕃《敝帚集》二册,并拉他共读之,孔尚任才大为惊喜,主动为它写序,作出了极高的评价:

“先生为人,予无从悉其概。观其诗,多忧世语,多疾俗语,多支离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语。屈子之闲吟泽畔,子美之放歌夔州,其人似之,其诗似之。”

“即中原名硕夙以诗噪者或不能过之,乃知黔中未尝无人。”

孔尚任这才认识到贵州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有之而人不知,知之而不能采,采之而不能得,等于无耳。”对贵州文化的观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且还作自我批评说:“予论才而不及之也,固不任失言之咎矣。”

从这个故事可见,《敝帚集》之不至湮没无闻,完全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携之外传,而且刚好被孔尚任所看到。

其实,在吴中蕃之前,贵州还有孙应鳌、谢三秀、杨龙友等名诗人。孙应鳌作过国子监祭酒,算是一时国家最高学府的领头人。谢三秀与大戏剧家汤显祖交往,被称为“天末才子”。对孙、谢二人,孔尚任似无所知;而对杨龙友,则过于苛责,忽视了他孤忠殉国的大节与诗画的成就。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孔尚任在《敝帚集序》中也承认,贵州除了吴中蕃,“尚不乏人,安能一一搜而传之”,这也是实话。可惜,孔尚任为《敝帚集》作序,时光已过去近四百年。而今,吴中蕃的诗依然限于非常狭小的圈子里,仅为少数人所知。

认识吴中蕃,读其诗,尤其要读其人。“人生百不宜,无过生乱世,况复百不为,翘然命为士”(《敝帚集·寄友》)。吴中蕃生于一六一八年,生活在黔疆穷山阻水之间,处于崎岖离乱之世。崇祯十五年(一六四二年),乡试中举人,已是明亡前夕,时年二十四岁,算是赶上了明朝乡试的末班车。第三年清兵陷北京,建立清王朝。明亡后,吴中蕃在流离栖息于云贵一隅的南明永历小朝廷,任过遵义知县、重庆知府、吏部文选司郎中。后因言事忤旨,弃官回乡奉母归隐山中。康熙中,吴三桂,以反清复明为标榜,招他入幕,后因见吴三桂有异志,拂袖而归。吴三桂子继立后,派人再三请吴中蕃出山,并对他施加压力,吴中蕃坚不应从,干脆装疯,把珍藏的复社名人方以智早年赠给他的一方端砚,掷碎于市,这才瞒过使者,得以解脱。吴三桂叛乱平息后,吴中蕃找出破砚,补缀修复。此后的诗文,便取名为《断砚草》。

这是一则富有戏剧性而悲壮的故事。后来,吴中蕃两次应聘修篡《贵州通志》。贵州总督推荐他做官,他仍坚辞,息影终身,一六八五年卒,终年七十七岁。

话题还是回到吴诗上来,吴中蕃一生坎坷,从其诗中可以概见。作为亡明遗臣,他与世异调,从不俯首向人,对新的统治者持不合作的态度,与那些国变之际,趋炎附势摇身一变,颂圣媚时之辈,诚有天壤之别。他的《自矢》诗云:“息意事躬耕,途穷岂倒行。四时常衣褐,一饭不求羹。咸至扩蛩诉,诗成送月评。丈夫死而已,何至易平生。”真乃伤心断肠之语。《杂讽》云:“圣人不贵安知非福,庸人不贱安知非辱,高歌不已安知非哭?”《问剑》云:“把看气色尽昏昏,星斗无光泪有痕。不辞今日重磨试,只恐仍前匣里存。”这些诗都表达了他的节操和志向。

吴中蕃画像

孔尚任画像

吴中蕃的许多诗篇,常以兰、竹自拟,以屈子、子陵自期。表现了兀傲的个性。《愿为》诗云:“愿为江上独立之青峰,不愿为天边弄影之明月。”《登富春山》、《钓台》、《赠汩罗》等诗,以凭吊古人明志:“骨已能全傲,名非昔所求。”“何地非湘水,蹉余愧昔贤。”“欲话沉沦意,忧君涕泛澜。”在《新柳》诗中写道:“莫嫌力弱全无定,长得人怜只是柔。我欲相从学垂手,腰肢如铁不风流。”卑视那万树干条的轻柔细柳,而独标腰肢如铁的风骨。五十五岁那年,他自置墓穴。有《置生圹讫却书》二首,其一云:“非关身后太多忧,此骨安容妾一投。已指前溪为止水,更营块土作菟裘。恨无烈士堪相傍,笑语时人岂暂游。不待盖棺方论定,一生强半在林丘。”孔尚任说吴诗“多支离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语”,此其是欤?

黄裳《漫话桃花扇》说孔尚任写《桃花扇》,“是当做政治剧来写的”。我觉得,吴中蕃的许多诗篇也是当作政治诗来写的。孔尚任的身世与吴中蕃不同。孔曾经得意过,在御前讲经,得到过康熙皇帝的褒奖,还当过国子监博士。但孔氏中年之后,游历江南,结识前朝遗民逸士,凭吊亡明历史故地,感慨很多,他对南明爱国抗清志士寄予同情,对卖身求荣者流十分憎恶。孔尚任为《敝帚集》写序,正处于他创作《桃花扇》的时期。因此,他与吴中蕃心心相通,在精神层面上产生了极大的共鸣,也就十分自然的了。

贵州多山,山多钙多,钙者山之骨也。贵州从古至今,铁骨铮铮之士,代不乏人。吴中蕃是其中之一。从这个角度考察,孔尚任把吴中蕃与屈原、杜甫相比拟,认为“其人似之,其诗似之”,应当说是有道理的。

在《敝帚集序》中,孔尚任更从吴中蕃引出贵州人才为何往往无闻的一番议论,尤其值得我们深思。孔尚任总结认为有三条原因。一是贵州交通阻隔,外人来此,“轮蹄之徙来,疲于险阻,怵于猛暴,惟恐过此不速”;二是“官司其地者,视为鬼方,蛮触之域,恨不旦夕去之”;三是贵州人“朴略无华,不乐与荐绅游”。有了这三条,贵州便难与中心之区相争衡了。孔尚任所举的第一条原因,是指贵州自然环境与地理区位的先天弱势。贵州自古以来,远离黄河长江文化的发源地,远离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才之崛起,较之得风气之先的中心地区实在百倍艰难。第二条原因,则涉及经济文化落后的政治因素。历代中央朝廷放在贵州的力量从来无法与中原、江南以及贵州周边省区相比。派来的封疆大吏更迭频繁,往往无长远打算,“恨不旦夕去之”,这对贵州的发展当然不利。第三条原因,是指贵州人的封闭性。所谓“与荐绅游”,用现代话语,应理解为走出边远小环境,投身于中心主流文化的大环境,参与国内国际文化开放与竞争,这样才能开阔视野,吸取外来文化养料。所以“朴略无华,不乐与荐绅游”,老实巴巴的,恐怕也不算什么值得称道的风格吧。

孔尚任与吴中蕃,是贵州文化史上一则不该湮没的佳话,也包含着若于历史沧桑,几多感慨。时代不同了,贵州早已今非昔比。但四百年前的故事里的熠熠光华,恐怕还不可视为明日黄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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