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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花溪小憩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3514字

追记花溪小憩

贵阳之胜在于花溪。而花溪之美,在于山环水绕,竹木丛郁,饶有江南风味。我风尘仆仆从沦陷区逃出后,几经周转,最后落脚在贵阳,这应当说是个“小憩”。因而巍然于花溪之畔的一家小小的旅舍“花溪小憩”,不仅建筑玲珑雅致,名字也实在取得好。抗战中流亡到西南的游子们到这里,也许会跟我有共同的感受吧?

我到贵阳之初,是任教于贵阳师院,兼课于贵州大学。贵大离城约四十华里,即在花溪之畔;兼课的老师每周都以“花溪小憩”作为临时住宿之地。我真正饱赏花溪风光,领略花溪幽趣,即在这时。后来我正式任教于贵大,宿舍反而有些简陋,离花溪也远了一些,令人感到遗憾。但星期假日,偶然散步花溪,小别重游,亦倍觉亲切。

回忆当时兼课于贵大,每周一次小住花溪小憩,备课之馀,有时徜徉于山水之间,有时把卷于回廊曲榭之际,恍如置身世外,心境怡然。最近翻检书笥,偶见一本线装书中,夹着一张老得发黄、字迹模糊的烂纸片,竟是当时写下的一首七绝,颇引起我对往事的一些遐想。其诗云:“蝉翼纱窗静里开,麟山一角画中来。踟踌忘却心头事,听罢溪声数落梅。”其时闲适之情,宛然可见。

古人对某一风景胜地,往往标榜什么“八景”“十景”之目,数目不足,则勉强拼凑,殊觉无谓。我对花溪之胜,适意之外,便觉有趣,初不计时人如何品评也。记得一九四六年秋,我与姚奠中兄偕著名教育学家罗季林先生散步于花溪灞桥之上,桥下小瀑飞溅,桥畔疏柳垂丝,游目骋怀,自得其乐,共议合照以留念。姚兄工填词,事后曾写小令于合照之背,以记其事。这张照片,我一直保存到现在,每一展现,为之神往。兹录姚兄小令《菩萨蛮》如下:

当时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即使在风景绝佳处,亦难免有天涯沦落之感。

又记得,是个盛夏季节,潘君芷云因事来花溪镇。那时她离婚一年,颇有人生坎坷之感。一天相约同游花溪,信步溯花溪而西,两山夹水,渐入幽境,亦即时人所称的“碧云窝”。我们偕坐巨石上,看云观水,闲话生平,有时也谈谈诗词,竟忘却外界的炎热。

古人有诗云“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庶几得其情趣。少顷清风送来一阵疏雨,芷云带来的一柄太阳伞,这时只得撑伞共障之。雨过之后,比来时气候清爽多了。此行如必命以雅称,则谓“碧云消夏”可也。

一次新秋的晚饭之后,我独自散步。行至花溪附近,忽与潘君芷云邂逅相遇。原来她是来花溪镇上访同乡人的,亦因饭后无聊而独自散步至此。我们遂相携同游。芷云曾任教于花溪中心小学多年,故对花溪一草一木,似乎都有深厚感情。畅游之际,经她一一指点,便觉山山水水都有妙趣。花溪四围都是山,如麟山、龟山、蛇山诸胜,皆以形状而得名。麟山最高,陡峭多石,嶙峋如歧角。蛇山则逶迤绵延,上多乔松。天色渐晚,我们漫步于蛇山之上,一轮新月,出现于松间,晴空澄澈,四顾无人。此时,不仅忘却人间,更不知身在花溪。少顷,麟山磷火闪灼,四出如散星;松涛震耳,凉气袭襟袖。颇有东坡《赤壁赋》所谓“凛乎其不可留”之势。乃相别而归。

我跟芷云的花溪之游,三十多年之后的一九七七年春,芷云路经贵阳时的忆花溪诗,犹可见其情景。诗云:

经过回忆而出现在芷云笔下的诗境,确实令人神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贵阳之于全国,不算胜地;花溪之于贵阳,也不算名山大川。但在抗战期间,贵阳乃西南五大文化中心之一,俗有“小南京”之称。人杰地灵,文人荟萃,花溪又以其特有的秀丽,声名也就为之大振。我初到贵阳之际,贵阳的文化风采,依然可观。贵阳师院中文系主任文学史名家谢六逸君刚去世,继任者乃以诸子名家的王驾吾君;同仁如著名文学史家姚奠中君,系章氏同门;历法大家张汝舟君;新文学蹇先艾君,其时亦皆任教于贵州大学。

抗战期间,文化名流云集西南,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据说,一次小提琴名家马思聪来筑公开演奏,住宿于贵阳师院教工宿舍。马的习惯,演奏期间,日夜练习不倦。一位同仁住其隔壁,并不以“近水楼台”为幸事,反嫌琴声聒耳,而下逐客之令。这也算是文化界的一件趣闻吧?有人说,抗战时期,大大提高了中国西南地区的文化水平。这话也许是对的,但为此而付出的民族代价,也未免太高了。

乱极思治,历来如此;劳极思逸,人情之常。抗战时期的花溪之所以成了人们的“小憩”之地,正是这个原因。但现实的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幻想的世外桃源,也只是出现于陶潜的笔下。且不谈抗战末期日寇进犯独山时,贵阳的骚乱景象;即使抗战胜利之后,人们脑海中那昙花一现的安乐感,也没有保留几天。

记得我到贵阳不久,西南联大的学生由昆明回北京,路过贵阳,即住在贵阳师院的临时招待所。从他们口里传来了闻一多先生被害的种种情景,并带有不少神话般的色彩。说什么,闻一多先生被害前,有一位神秘的乞食老妇人,从闻的后门,用预言式的隐讳话告戒过闻,促他警惕,等等。现在看来,这也许是好心的知情人,劝闻避祸而已,并不是什么无稽的神话。

接着,这恐怖气氛,又蔓延到贵阳。贵大的学生无故失踪者,时有所闻。我的好友物理系教授左震寰,就是在这时曾突然被捕的。

紧接着,银元券、金元券泛滥成灾,物价暴涨,知识分子的生活,朝不保夕。每月的工资几十万,但却买不足一月的口粮。工资发下,如果不抢先买米,就要买成银元。否则几个钟头,就会变成一堆废纸。几元票面的法币作为手纸丢在厕所者,随地可见。

接着,反饥饿、反内战的运动也在贵阳蓬勃展开。教授罢教,学生罢课,渐入高潮。有一天贵大的地质学名家丁道衡教授召集了全校性的“教授会”号召罢教。记得当时教授们只是在一个没有座椅的大厅里站着,挤得水泄不通,对罢教的号召,一致举手通过。

提到丁道衡,未免话长。当时贵大设有工学院,农学院,文理学院。丁是文理学院的院长,胖乎乎的,为人寡言谈,很厚道。我平时并没有想到,他竟有顶着风浪行的硬干精神。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想到他的祖辈清末名臣丁宝桢。丁宝桢曾任山东按察使(编者按:丁宝桢诛安得海时已升任巡抚)。当时慈禧太后的太监安得海(俗称小安子)颇得幸,所至擅权纳贿,无敢言者。过山东时,丁宝桢竟以计诛之,朝野称快,而丁宝桢之名,亦大震于天下。他曾受封为“太子少保”,故俗称“丁宫保”。中国西南名菜有所谓“宫保鸡丁”者,即因丁宫保所嗜食而得名。丁道衡的气魄,莫非犹有乃祖遗风欤!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国立贵州大学

一九四七年汤炳正(后排右一)为同在国立贵州大学任教的章氏同门姚奠中结婚当伴郎

我在贵阳时期的生活,不妨说是闲适与震荡相交错。所谓“小憩”,亦不过是于混乱中自我解脱而已。贵州的名胜,黄果树瀑布,是闻名世界的。但当时限于种种条件,竟未能一瞻风采,而仅得醉心于区区的花溪。这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教书,毕竟是我的中心工作。这时我所讲的课程,有刘知几的《史通》,因为抗战初期,我在家乡曾对它下了一番工夫,有一些心得,也开过声韵学、训诂学,因为它是我这时的主攻学科,并继承了章师的绝学,建立了自己的体系。日寇侵略,曾激起我研讨《楚辞》的动机,而闻一多的被害,又激起我讲授《楚辞》的念头。不料《楚辞》开讲之后,常常学生满坐,甚至坐在窗外、跨系听课者也拥挤不堪。现在看来,学生的情绪如此热烈,无疑是广大青年们已把屈原精神跟当时反侵略、反黑暗斗争联系起来,并产生了共鸣。

就在这时,我曾写下一些有关语言学和《楚辞》的论文,几经丧乱,原稿散失殆尽。现在仅存的《驳林语堂“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语言起源之商榷》和《招魂“些”字的来源》等,可以说是我这时期仅存的一点学术陈迹吧!

如果说动久思静,人之常情;那么三年多的贵阳生活,又未尝无静久思动之感。大约一九四八年末,湖南师范学院院长皮名举、中文系主任马宗霍,前后专函聘我入湘。措词恳挚,敦促有加,不免为之动心。皮名举是清代今文学派大家皮锡瑞的嫡裔;马宗霍是章氏门下的名流,著作等身,深为先师所器重。他写《声韵学通论》时,与先师信函来往,字斟句酌,传为学林佳话。当时我之欲应召赴湘,不仅有感于嘤鸣求友之切,亦欲借此沾溉岳麓书院之遗风与凭吊屈子沉渊之旧地耳。但卒因国立大学难免饥饿袭击,故只有放弃入湘之念,而应伍非百先生之邀再次入蜀。

贵阳的生活片断,我本没有想去写它。因一九九〇年端阳节赴贵阳主持“中国屈原学会”第四届年会之际,才引起我对四十多年前的某些旧事的回忆。而这次入筑,总算领略了黄果树瀑布的磅礴气势,补上了当年所缺的旧课。可惜的是,由于会务繁剧,应酬太多,到贵大赴宴之后,近在咫尺的花溪小憩竟未得再睹芳姿。这又给我留下了无限的遗憾与永恒的回味。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