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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5366字

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抗战时期的庞薰琹

七十六 迷上纹样

不久,博物院要我担起研究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艺术传统工作。开始我在思想上是有矛盾、有顾虑的。我想自己是学绘画的,后来为了生活,搞这样那样设计,到云南以后,由于有多种有利条件,对古代装饰纹样,发生浓厚兴趣。现在,要我研究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艺术传统,势必将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我国西南是少数民族较集中的地区,像云南、贵州、四川、湖南都有少数民族。云南贵州究竟有多少个少数民族?我当时也搞不清。我要研究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艺术传统,势必一生都要留在西南,而且要长期深入少数民族地区。

有些亲友劝我不要接受这个工作,说是太冒险。他们讲了许多吓人的传说,说有的民族用的箭,箭头有毒,射到人身上,拔出箭就“见血封喉”,“封喉”就是不能说话了;还有人说靠近边疆地区,有的民族在播种之前,必须砍下人的头,放在寨前的木桩上,祈求丰年,愈是远方来的人,他的头愈宝贵。还有人说有的民族善于“放蛊”,“蛊”就是用毒虫咬毒虫,用最后胜利了的毒虫,制成毒药用来害人。种种骇人听闻的传说,说得活灵活现。研究民族学的学者认为这种种传说,并不完全可靠。例如“放蛊”,生活中没有发现过,毒箭是有的,但是只是他们受到攻击时,用来自卫的。杀人祈求丰年,古代就有这种习俗,现在不能说没有,但是已经很少听见了。

不论人们说得如何可怕,我不管这些,我对少数民族艺术传统本来就感兴趣,所以决定先去贵州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在那里过一个春节。同时收集一些实物资料,博物院拨出了三千元作为收集资料经费,后来又增拨了几百元。为了使工作进行比较顺利,从语言研究所借调了芮逸夫,他是研究少数民族语言的,对调查研究工作富有经验,而且他会摄影,调他来帮助我,我就更安心了。

在出发之前,梁思成找我谈过一次,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干我们这样工作的人,千万不能自己留一样东西,即使是你用自己的钱买的,这也不行。你千万要注意这一点。”

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借调查研究为名,为自己弄到一些东西,有的人还用欺骗的手段。例如有人去西藏用一只普通的闹钟,通过一些不法的喇嘛骗换一座鎏金的铜佛。有的人就偷。我们这次去贵州,确实做到了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什么都没有买。

十一月初,我们从云南昆明出发,当时从昆明到贵阳要坐三天两夜的公共汽车,在路上投宿两夜,总算平平安安到了贵阳。贵州与云南是邻省,但泥土颜色不一样,气候也不一样。云南昆明是“四季皆是春,一雨便成冬”。贵州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从这几句话,也就可知贵州的贫穷了。

我们去到贵阳,除拿了中央博物院的公函,我有一个亲戚认识贵州省政府的秘书长,他特地写了一封信给这位秘书长,所以我们一到贵阳就先去见这位秘书长。经他介绍,要我们去民政厅找民政厅长,这位民政厅长听我说明来意后,立刻就说:“不行,不行,你们回昆明去吧!”他接着又说:“关于收集资料的问题,这是办不到,蒋夫人宋美龄想要一套苗族的服装,我们搞了好久,也没有搞到。你们不要空想了。”我说:“我是博物院派来的,总不能就这样回昆明,最少也应该到少数民族地区去看一看。”他说:“既然你们一定要去,那么一切由你们自己负责,民政厅不能派人保护你们。”给几个县的介绍信他都拒绝写,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和他说什么了。我们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我们到处请教到处打听,总算打听到贵阳正在办一个少数民族训练班。于是我们想尽办法去认识训练班的学员。有一天我们请了两位苗族学员来了解情况,并向他们请教应该注意一些什么问题,他们很直爽:“不要轻信别人所说的,没有那么严重,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们的民族不会来伤害你们的。想收集一些资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苗家姑娘一生就绣那一身衣服,他们想白要硬要,当然搞不到手。”他们看看芮逸夫上身穿了一件西装上衣,我则穿一件布长衫。他们说:“你们最好不要穿西装,不要穿长衫。千万不能穿中山装,他们最怕官方去拉夫当兵,拉去当兵的人,十有九不回。”他们认为如果先在贵阳四乡把关系搞好,可能有人会主动为我们带路。

七十七 深入苗寨

我们决定先从贵阳郊区开始,出了贵阳,走一二十里路,就是山区,在山区中有苗寨。寨子很小也很分散,只要我们走近寨子,寨子里的人就全部走光,躲到山里去了。连续三天都是这样,那怎么办呢?第三天我们发现寨子里的大人虽多走光了,寨子外面有两三个孩子在东张西望,大概是监视我们在搞些什么,我们决定就从孩子身上想办法。

贵阳的糖果铺,只要你买一斤或半斤糖果,他总是用红纸包成一个大三角包,很显眼。第二天我们就带了这样一个三角包,到昨天去过的寨子,我们也不进寨去,就坐在寨子外面一块石头上,打开纸包吃起糖来。这个办法真灵,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慢慢走近我们,大概想看我们在吃什么。我们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却又逃跑了。我们把几块糖放在远处的石头上,不去理他们,过不了一会儿糖被孩子拿跑了。于是我们又将六七块糖,放在原来的地方,这次六七个孩子过去抢糖。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走近我们,我们把糖包全给了他们。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回城了。

第二天,我们照样带了两个三角包,到昨天去过的寨子。四五个孩子迎着我们走来,我们在寨子外的石头上,打开纸包给每个孩子一块糖。有些孩子拿到糖后就跑回寨子。一会儿十几个老年妇女走来了,我们也照样给她们每人一块糖。其中有个老大娘,衣领和衣襟上有挑花花边,一头已经破了,垂下来有两寸多长,我想看一下,谁知一碰就断了,我拿出两角的银币,问这老大娘愿意不愿意把这断下来的花边卖给我?她大概懂得一点汉语,把花边给我,我就把两角钱给她。其中有一个老大娘汉语说得很流利,她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收买花边的?我说:“我们就是来收买花边的。”后来又出来一些妇女,有人说好的花边有的是,有人还特地回家去,拿来一些花边,我又选买了几条,约定下一天再来。这一次我们再去,有个妇女领我们进了寨子到她家门口,我们这一次不仅买到了花边,还买到了挑花的衣袖,我们不单付了钱,还给他们布和线。从此,“来了两个买花边的人”的消息,从这个寨子传到另一个寨子。但是,我们始终看不到一个男人。

一天,我们走到更远一点的山区去,隐隐约约听到吹唢呐的声音,我们就顺着声音找去。看到在一块场地上,聚集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是苗族。其中有认识我们的,一打听说是他们族中最老的老人死了,所以他们都来到这里,我向房子看去,看到死人就停放在门口。根据当时苗族的风俗,族中的长者死了要宰牛,由全族的人拿出钱来买头牛,我们也用纸包了一块银元作为一份儿。他们给我们两条白布条,我们学他们的样子把白布条缚在头上,也像他们一样跪在死人前面。

他们用两根较粗的树枝,中间缚牢,张开就像一个十字架,他们用三个这样的架子,把死人停放在架子上,前面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放只木升,木升中放了些杂粮。牛肉切成小块,在白水中煮了一下,就盛了一碗放在矮桌上,这是给死人吃的。他们在死人旁边放了一把小木凳,要我坐在死人旁边,也给我一碗牛肉,与敬死者的那碗牛肉一样多,因为我是远方的来客。所有前来的苗族,不论男女老少,都跪在死人前面。看着我把碗里牛肉吃完,大家才站起来,各自去吃牛肉了。我吃这碗牛肉实在不容易,第一,紧靠着死人坐着,第二,面前跪着这许多人,再者牛肉没有烧烂,咬不动,又是用白水煮的,没有放盐,我只有把这碗牛肉硬吞下去。死人头上用布打了结,这个结名为“英雄结”,就是说此生没有地,来生像英雄一样把失去的地夺回来。为老人宰牛,敬死人吃牛肉,就是说此生没有牛,像牛马那样生活,来世能有牛来为自己代劳。

后来在场子上看到像花杆那样竖立了一根很高的树干,砍去所有枝叶,只留着树干头上几片叶子,在树干下面的地上,放着从中劈开的牛头,作为祭天。这从中劈开的牛头,平放在地上,非常像商周时期用来作为铜器上装饰的饕餮纹,用饕餮纹作装饰的铜器,多数是礼器。祭天也是从古以来就有的习俗。这种用来祭天的从中劈开的牛头,到底和饕餮纹有没有关系,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

苗族中又分几族,这是因为长期分居在各地,过去多数住在山区,几乎与世隔绝,逐渐形成了不同的风俗,服装也各不相同。例如定居在贵阳四郊山中的苗族,当时自称“花苗”。花苗之称因为妇女衣服上往往用挑花作为装饰。在黑色的布上,主要用白色的线挑出装饰图案,用红色线来作为白色的陪衬,一般都用红白两个颜色。有时也用一点蓝色线,这是极个别的。白色的挑花,与黑色的底色是强烈的对比,红色与白色对比性也很强,但是在色调上是调和的,统一的,因为它没有其他颜色。

同时由于用挑花的方法来表现,总的装饰效果,显得精致、幽雅,花样虽有千变万化,但是图案的基本结构只有一种,是十字形,根据这个基本结构做出各种变化。这些变化都是挑花的人自己创作的。

贵阳苗族妇女花衣的装饰主要的是在背部,成一个正方形,其次是袖口,外加的装饰有背带,有围腰,这上面也有挑花。

我们的工作比较顺利,不仅买到了许多花边,未制成衣服的挑花袖口,而且我们还买到从头到脚的全套服饰。因为经费有限,不能尽量收集。由于选购比较严格,所以收集到的资料中,有一部分艺术性比较高。听说这些资料,并没有被运到台湾去,后来由南京博物馆转交给故宫博物院。

开始他们连照相也不同意,后来他们同意照相,却拒绝为他们画像,所以我在这一段时期中,一张画也没有画。

三十年前,日本鸟居龙藏在书中讲到有些图案他当时没有收集到,而我们竟出乎意外地收集到了。我们把贵阳的工作做一结束后,就去花溪。

七十八 仲家族的婚礼

我认为研究少数民族的民族艺术传统,必须采取严肃的态度,不是用那种猎奇的眼光,有些装束过去存在,现在他们自己已经抛弃,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意见。少数民族都比较单纯、善良,内心是美的,我们应该看到这种内在的美。我们在贵阳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逐渐认识到他们这种单纯、善良的品质。

厐薰琹《贵州山民图》——挑水、捕鱼(一九四二年)

厐薰琹《贵州山民图》——背柴(一九四二年)

花溪离贵阳不太远,是当时贵州的一个风景区,所谓风景区因为有远山,有流水,有一些平原,有一些树木。像这样的风景区,在江南是不算什么稀奇的。我们到了花溪,为了节省开支,在一个小土地庙中,支起了两张行军床,就算是我们的宿舍和我们的办公地点。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我们想买些吃的东西,作为我们的辞年晚餐,可是芮逸夫出去转了一大圈,只买回来一对红烛和几两烧酒,我们点上了红烛,分喝了烧酒,昏昏沉沉睡了一晚。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迎来了一九四〇年。

花溪有多种民族,主要的是仲家族与苗族,其他民族人数甚少。当时大夏大学在贵州,他们对少数民族的问题,已经做了不少工作,由大夏大学的介绍,我们就去访问了一家仲家族。仲家族基本上已汉化,但是在民族艺术传统上,却还保留着自己民族一些特点,普通服装很像清代末期时汉族普通妇女的服装,上身穿镶挑花花边的大襟上衣,下穿长裤,衣袖上与裤脚上都用挑花花边,但是它的图案风格与苗族图案风格不同。仲家族中有些人家生活比较富裕,识字的人也比较多。在清代时有些仲家族还考上秀才、举人。

我们拿了介绍信去访问的第一家人家,碰上这家的三女儿明天就要出嫁到邻村去,我们征求主人的同意后,第二天就加入到送亲的队伍中去,除了两个长枕,几床被子放在马背上,送亲的人都步行。新娘一手打着一把伞,一手还提着一个小衣包。本来应该新娘子自己拿着,因为我是远方来客,可以代她背着。大概走了一二十里,就到了男方的寨子。在寨子外面就看到有一群人,他们是来迎亲的。在寨子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双手托了一只木盘,上面有许多小酒盅,先请新娘喝,然后每一个送亲的人都要喝,不然不能进寨子。进了寨子到了男家,在男家门外,又是一个姑娘,托着放酒盅的木盘,也是先敬新娘,然后每个人都喝第二杯,才进人男家。新夫妇拜堂与汉族一样。据说结婚这天夜里,其他青年男女坐在火塘边,要整整喝一夜。因为我们既不是仲家族,又不是青年人,所以我们也不便去过问。在我们离开云南之前,几个搞民族学的前辈一再叮嘱,要尊重各民族的风俗,搞好民族间的关系,千万不能为了个人多得到一些资料,就不顾到对方的风俗习惯。

当时花溪有苗族,他们自称为“青苗”,没有听说她们有挑花服装,她们的服装比较简朴,上身衣服是对襟,一道宽镶边,没有挑花,衣袖上有两道镶边,上面也没有任何装饰。未出嫁的姑娘用来缚头巾的带子则是姑娘自己挑的花,没有固定的图案基本结构,但是还是可以找出它的规律来,多数采用连续菱形作为图案结构,除此以外,全身没有其他装饰。

他们的“跳花”日期,在春节前举行,“跳花”是预祝明年丰年的一种仪式,也是姑娘们的一种娱乐,但是由于生活艰苦,所以即使在跳舞的时候,姑娘们脸上也见不到笑容。花溪苗族的“跳花”比较简单,选一块平坦的地,在地中央树立一棵“花树”,所谓“花树”,实际上是砍下一棵平常的树,只留下树顶上少数枝叶,把其他枝叶全部砍去,然后把它竖立在地中央,作为“花树”,七八个姑娘手拉着手围着“花树”跳舞,小伙子在旁边吹笙并不跳舞。姑娘们的舞步也比较简单。围观的人也不多。这里青苗族姑娘的主要标记,是在她们的裙边上,有一条青色的细边。

我们看过了她们的“跳花”,就离开花溪,去龙里、贵定二县。

(选自厐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三联书店二〇〇五年七月第一版。)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