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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短简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1774字

贵阳短简

四十年代的巴金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你讨厌贵阳的天。你似乎十分相信那句老话:“天无三日晴”,但是现在我告诉你,我在这里接连看见几个美丽的晴天。头上没有一片云,天空是淡青色的。阳光给树叶薄薄敷上一层金粉。大群苍鹰展开两翅在空中自由地翻腾,麻雀在屋檐上愉快地讲话。一阵微风吹到脸上,就像是一只熟习的手在轻轻抚摩。桃花盛开,杨柳也在河畔发芽。我呼吸着春天的空气。

我坐在“社会公寓”的一间整洁、明亮的小小楼房里给你写信。窗下是一个有绿树点缀的天井,我的书桌安放在窗前。对面楼房后耸起来一座八角亭的第三层顶楼,顶尖是用五个颜色不同的磁瓶叠砌起来的,这时它正在午后阳光下灿烂地发光。八角亭的每只角尖上伸起一个骄傲的龙头。在一个龙头的旁边忽然飘起了一只白白的小风筝。棕色的书桌还是新近油漆过的,在它的发亮的表面上也有一块小小的天,不过颜色却淡成灰白了,有时我俯下头就会看见一只鹰在桌面上掠过。除了鹰,这里还有乌鸦和它们那单调的呱呱声。

晚上我又看见更美丽的星天。其实这是月夜,但是我更喜欢提说星星。一钩新月,好些星子,蓝天显得很亮,星星像灯一般地挂在我的头上,好像我们随便拾起一个石子掷去,便可以把它们打落下来。为了这样的夜,我宁愿舍弃我的睡眠。

在贵阳开始创作的小说《第四病室》

离开天,再来看地,看人,我想这些应该和你两个月前看见的差不多。街道不会变。人也不会变。人永远是那样,街道也永远是那么拥挤。

昨天下午我在大街上散步。我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想头。眼前那些人似乎都是过路的,活动的,他们的脚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跑,朝着各个方向跑,匆匆忙忙,去了回来,回来又去,到处都是站口。大家抢先恐后地挤到一个无形的热海里去洗一回澡。头上是汗,心里是火,大家热在一起,大家在争取时间,大家在动,在战斗。大家都疯了。

“走啊,走啊,快向前走啊!”到处都是这样的叫喊,高声的。低声的,有声的,无声的,似乎整个城市都在附和着,整个城市都在动。

汽车的摩托响起来;沿着公路无穷无尽的车子开过来又开出去;商货卸下一批,另一批又装上了一部车子。麻袋,蒲包,木箱……有的在城内留下;有的却从城内往外流去。这里原是一个转运的站头,它又是三条叉路的中心点:从这里有无数的车辆开往重庆、昆明和桂林。

每个旅店门前都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最引人注目的白字:“今晨有车直放重庆,昆明,金城江,请向本账房登记。”或是金城江,或是昆明(曲靖),或是重庆,在黑板上每天至少总有一个地名。真有车开么?没有那样的事!或者偶尔有一辆商车开往什么地方托账房代拉两个客人,这倒是可能的。半年前我经过这儿,住在一家旅馆里,就看见两个去重庆的学生为了坐车的事跟旅馆的人打架,听那两个学生的话,好像是人家先收了他们的钱才去找车,而车又不好。事情过了半年,我也记不清楚了。不过现在有一件事倒是确实的:运输统制局禁止烧汽油的商车从这里开行。要把汽油车改装上烧木炭的设备,也不是短时间内办得到的事,那么哪里来的车子直放××呢?难道是为了安慰旅人,减轻他们的等待的痛苦,才故意挂上这块黑板,绘上一点点希望的彩色么?

“我明天走了,”能够说这句话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幸福的人每天只有少数。住在旅店里和亲友家中焦急地等车的人不知道还有若干。中国运输公司的班车是照常开行的。到车站去登记罢。往重庆可以在十九天以后买票;去金城江必须整整等待一个月;曲靖的班车从三月四日起就停开了。那么怎样走呢?我们能够飞么?不走,难道还可以把旅馆当做家?况且旅馆都有规定,限制旅客久住。即使旅馆可以通融,但是那样高的房钱谁能够长期负担?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花溪

我在这里等了六天了,不知道还要等待若干时候。从物价较低的地方跑到物价高涨的这里住下来,而且还要到生活程度更高的地方去,我也跟着别人跑。为着什么?难道我也在发疯?但是我不管这有限的旅费是否会在这长期的等待中耗尽,我每天仍旧安静地在明亮的窗前读书,或者在暖和的阳光下与平静的星夜里在“社会公寓”门前小河边散步。我的心的确是安静的。倘使我在争取时间这一点上战败了,那么就让我利用这个机会休息一会儿罢。

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懒得为找车的事情到处奔跑。其实这句话也有点夸张。我已经奔跑过了,事情也有了眉目,说不定再等两天我便会离开贵阳。

三月廿五日在贵阳

(选自巴金《旅途杂记》,上海万叶书店一九四六年版)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