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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与豆豉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文章字数:2298字

豆腐与豆豉

吾乡士族人家,子妇皆亲治庖厨,主中馈。在室女子,以炊汲烹饪为日课。不尔者则嫁时不习酒食之事,不足以奉祭祀、事翁姑、款宾客。吾母生当外家困窘之时,且逮事郝太夫人,助母操作极苦。其于治膳之方,盖受之有自而习之已久也。家常晨夕必具之羞,为豆芽、豆花,吾父锡以美名曰“菽水承欢”,盖与古训适合。其制豆腐也,尤为日用之常,家喻户晓。略述于此,以存乡俗。

先一日选豆之最茁实者,备作豆豉,次者乃磨豆取浆。隔夜以净水浸之,晨曦初出,即用手磨磨之。一人以勺水送粒下磨孔中,一人频频拐磨。豆少水匀而磨缓,则浆稠而腻。手力轻重,与磨齿粗细,宜调剂也。于是盛浆于瓦盆,以稀葛布滤之,名之曰榨。清浆被榨,注入净器中,而袋内之粕,则为豆渣。清浆既澄,羃以稀布,冬则防冰,夏防蚊蚋。微孱杂质与不洁,则点之不成。点之云者,以原浆入锅煮沸,或以盐滷,或以石膏,或以酸汤,于初沸时,以铜勺徐徐攙入。沸浆得酸硝盐剂,使液体中之水分离,渐成固体。其中游离未结纯块者,谓之豆花;初沸之豆浆,油质上浮结成油皮者,谓之豆筋;大沸去火,淬以冷汁,结成块者,则谓之豆腐。质之老嫩,结之整散,胥视火候高下,及点汁之手法。椎髻老婢,添薪吹火,溲之灂之,隐然可操化学作用。

朱启钤所纂《紫江朱氏家乘》

山家供馔,惟在豆花,尤以酸汤点者为清美。盖滷汁苦涩,而石膏太腻,肆中操豆腐业,制腐皮、腐干、腐乳者始用之,家庭为八口之供者,恒以瓦瓮自泡酸汤,临时取一二勺点之,炊熟余薪,即可供用。顷刻入馔,或杂以青菜嫩叶,谓之菜豆花,或更杂以鸡肉,谓之鸡绒豆花,则其味漓而不真矣。

豆渣功用更广,可以饲牲畜,可以充肥料。虽豆粕之余,寒家且有供馔者,如酸豆渣、霉豆渣之类,揉以为丸,沃之以汁,渫之以豉浆,杂以辣角苦蒜,一餐不尽,馂余更渫,味尤醲厚。乡人笃嗜,名曰炒豆渣。

灰豆腐,用荞麦梗烧灰,和微盐擦之,越宿洗去灰,入油锅中煎之,外焦而内嫩,别有风味。又有一种曰锅烙豆腐,罨时不用荞灰,切成片条,贴锅中烙干,可以寄远,食时再过油煎,松脆可嚼,亦下酒物。

一九二一年朱启钤(前排中)捐资重修北京贵州会馆落成时与众同乡合影

按:李芝龄学使《黔记》云:“菜豆腐,入碎菜于豆汁而成。又一种名连渣豆腐。又荞灰豆腐,以荞梗烧灰罨过宿食之,极嫩。又有磨芋豆腐,劚天南星腐浆,以石灰、荞灰水点成,性寒质劲,能祛风化痰,解煤毒。造者每闭户避人,有说鬼者则不成矣。又名磨芋豆腐,或云即菜品之土芋也。”吾母恒言其说出于采风之使,不如老妇之尝记,故絮述其制如右。

吾母又言,菜豆腐、连渣豆腐皆素食,尚有血豆腐,以猪血和豆腐作丸,揉盐椒风干食之,切片如灌肠,下酒物也;骟鸡豆腐,捶骟鸡脯作绒入豆花,即鸡绒豆花。皆荤物也。其他如腐丝、腐皮、腐乳、腐筋、腐干、腐果,虽质剂变化不同,要皆出于点成之后。至于磨芋豆腐,则原质为山藷而非豆类也,虽袭制豆腐之法,名同实殊,不可以不辨。且磨芋应作墨芋,劚天南星磨浆亦属误记。考《本草图经》,薯蓣种类甚多,白色者为上,青黑者不堪暴晒用之。又云一种生山中,根细如指,极紧实,刮磨入汤煮之作块不散,味更真美。黔之墨芋豆腐盖此类也。此物为苗人常餐,煮成糊涂物可避水濡,锅底所结墨芋锅巴,晒干折叠如油纸,可以遗远人,惠游子。食时以凉水浸透缕切,煠羊豕肉,颇耐咀嚼。某中丞曾用排单致此物于京朝,播为笑谈。其实乡人嗜痂,由来已久,戋戋束帛,封裹甚便,吾家至今邮筒不绝也。

以豆作腐,为黔民淡食之特征,民间苦不得盐,则取辛辣异味,以刺戟肠胃,酸化作用,化腐朽如神奇。又豆豉、豆酱之所由作也。豉酱无盐则蓄之不久,盐入酱豉则用之不匮,实为山家调味之母。田山薑《黔书》、李芝龄《黔记》言黔人好食臭腐。诗曰“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记曰“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异俗”。山国之蓄盐渍,与海徼之蓄淡水,请更述吾母言。

沃豆豉之法,冬月以净水煮豆烂熟,趁热沃蒲包中,外裹以絮,复围以草窝,置密室中,约二三日,开视每粒皆起游丝,名之曰透汗,此发酵之初候。喻其形曰黄松松起丝丝,过此则变为霉,再过则为腐为臭。其用不同,则沃之之时候与气味之浓淡有关。最忌闪风漏气防护不严之病,故欲作何种豉,必先有测验。如作水豆豉,开视后置净瓷器中,糁以盐或下薑末,俟冷却,用煮豆水泡入罈中,使之冷化即成,随时取食,不甚臭。如作豆豉颗,下重盐不滲水,封置罈中,经春入夏,始取出晒晾,其臭已烈,其味更醲,可供渫食,可以和味;更进则以石臼捣豉成饼,或抟之如丸,包以菜叶,于烈日中晒干,可携之囊橐,食时切片微焙,变为焦香,再调盐椒苦蒜,木薑花作醢,以蘸豆芽、豆花。黔人每饭必需者也。豉味极臭,而制时必精洁乃能发酵。古人酿酒覆酱皆有宜忌者此也。《黔记》云必闭户避人者,缘乡俗好禁忌,每寓消长于鬼神。其实闭户避人为防人多手杂失火候耳。如酿酒必用三炷香,始意藉香以征火候,丹书烧药,类无不然。后人遂误以为袚除不祥之意,乃有以沃豆酿酒之良否卜主妇一岁之休咎者,矜持过甚,征祥之念所有生矣。

朱启钤与于氏夫人

右记吾母训谕家人妇子之恒言,皆自体验得来,人子事亲皆当奉为科律。诗曰“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晚近此事不讲,吾家妇女能承先世遗训而躬行实践者,曾无几人。继室于氏自黔中来归,入门即事吾母于衰病之中,亲承指点,颇能操作,继室逝后,惟长子妇及长女湘筠尚能守此余绪,凡所以奉祭祀、款宾客,略得其传,而不能道其所以然。吾家自去黔以来,吾父母以洎吾身,皆未忘故乡习俗。古人事亲必思其所嗜,吾亲既安之,则吾子孙当敬念不忘,而况吾母身体力行,亲传口诀者乎。去乡日远,恐来者不能尽识,故缕述之如此。

(摘自朱启钤编著《紫江朱氏家乘》,标题为编者所拟)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