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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碧让”——跳月:情与爱的确认
所属图书:《龙里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篇》 出版日期:2017-12-01文章字数:3166字

“甚碧让”——跳月:情与爱的确认

黔中有两块神奇的土地,一块是黄果树瀑布飞跃的地方,另一块是海拔1600多米高山上连绵10万亩的台地草坪。这两块地方似乎都有一种浩气长存。

10万亩的台地草坪雄踞龙里,被誉为草原,是暑夏甚好的纳凉圣地,蜿蜒旋伸的七十二道险弯都因避暑而驱车无恐。更有甚者,冰天雪地,寒冬腊月,车辆无法前行,为了观看草原上的苗族跳月,人们纷纷徒步而上,可见心之所至人之所到。人们趋之若鹜,难怪上千年,草原上的跳月风雨无阻、冰雪难挡地举行着。作为学者,关注的是跳月文化的传承。

草原上的苗族喜欢说跳月是跳芦笙舞在正月,还有的说,应该叫跳园,是跳花园的简称。草原苗族希望贴切描述与阐述,能让外人感知到坚守这样的文化的意义,有这份文化的自信。其实,跳月在苗语中叫“甚碧让”。“碧让”指的是一种活动的地方,“甚碧让”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举行吹芦笙、踩芦笙舞活动,进行情与爱的确认。希望这样的翻译与解释,能让人们窥见跳月最圣洁的地方。

高山台地,四面风吹,龙里草原的正月常常冰霜寒冷、冰树梨花,或者雾绕迷蒙、絮雨横飞,很多人在茫茫雾雨中迷失方向,行走几个小时后又回到原点。然而,冰雪雨雾从来没有阻止过这片草原上为情为爱的跳月,没有阻止过人们真实的生活,自由地表达情感和生命。正月初五开始,到正月十二,苗族青年男女从四面八方聚向跳月场,合奏芦笙恋曲,盛装携手漫舞,寻找意中情人。这是原始古朴的“情人园”,今天,我所观摩的所有活动中,只有这样一个节日还存着它的原生态,不需要人组织,时间一到,人们自发从四面八方赶来。

冬去春来,沿袭千年的草原苗族跳月,一成不变地深深印记在人们的心底。当地苗族不分行政区划,自觉划分居住范围为上排、中排、下排,上排的跳月时间是正月初五、初六、初七,中排为初七、八、九,下排为初十、十一、十二。苗族小伙子总是在母亲的催促下早早来到他们的“情人园”,吹着芦笙,等待姑娘来合曲踏舞。从上排把芦笙吹到中排,又跳到下排,正月十二后,男青年才把芦笙高挂,女青年才脱下精美的苗族盛装藏入箱底。冰雪在跳月中消融,雨雾在跳月后放晴,人们视为是跳月获得的“巨大成果”。

上排、中排、下排曾经三排为一乡,叫中排乡,撤区并乡后属民主乡,后改名草原乡,再将并入龙山镇,地名在行政手段中诞生,跟随人们的记忆而消沉、消声、消匿。中排乡之时,为什么以“排”为名?我在人们消失了的记忆里没有寻掘出来,但草原上的苗族清楚地知道,上排区域苗语叫mhon33 tai24 pi24,中排叫mhon33 so24 phai43,下排叫mhon33 a24 ntsan24,意义上没有上中下之分。

跳月从上排开始,然后到中排,再到下排,似乎这样的顺序是由上而下,也就排出了上、中、下之分。探究草原苗族文化多年,与唐继顺结成好友,他说,很久以前,这支苗族举行庄重的抽签仪式,决定五个“甚碧让”的举行顺序。到现在,有两个“碧让”没有举行活动了,一个在草原东北的平山地区,一个在草原西南的谷朗一带。时间淘汰历史,消解记忆,可见任何一种文化能够长久存在,实在可贵。

继顺好友告诉我一个关于跳月的美丽动人、凄婉传奇的故事,每当在草原上探访跳月,这个故事就会很容易从那些苗族老人口中说出。传说,很久以前,亚鲁的两个女儿偷吃了阿爸留的黄瓜种,但不肯承认。亚鲁就骂:“哪个偷了我的瓜,让老虎吃掉他(她)。”听到这样狠毒的咒语,两个女儿才承认是自己偷吃的。然而,“人过了关回得来,说出的话收不回”。为了不让老虎吃掉女儿,亚鲁到党武的洗鸭塘中间立房子让女儿居住。可是,可恶的老虎听到了两个姑娘和恋人查帝龙的约会时间和相见方式,老虎在查帝龙之前来“赴约”,用前脚蒙着一只眼睛,让另一只发光如火;用布包着趾爪,“咵咵”地踩响路石。老虎装模作样,像是查帝龙来了,没有防范的两位姑娘没有想到黑夜中来的竟然是凶残的老虎。老虎正在吃大姐时,查帝龙赶来了,砍死了恶虎,留下一只皮鞋和刀鞘,伤心地离去。

亚鲁为死去的女儿举办丧事,同时寻找杀虎英雄,放出话说:“哪个穿得这只皮鞋,刀恰好入这刀鞘,就把我的漂亮的二女儿嫁给他。”九天过去,所有来奔丧吹芦笙的苗族青年的脚都小于那只鞋,刀也合不了刀鞘。第十天,查帝龙悲痛地来了,他要让心爱的人及早入土为安,让她的灵魂不再飘零。他在为情人吹芦笙的第三天,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不再向左转,而是往右转。转三转后,云开雾散,长达半月的阴霾散了,查帝龙即停笙作罢。从此,苗族每年开展十二天的跳芦笙活动,叫“甚碧让”。

铭记着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草原苗族每年举行的跳月活动,到正月十二为止。

跳月缘于爱情,见证爱情,又承载爱情。几乎草原上的每一段爱情都经历过跳月,每一个家庭都在跳月中缔结而成。

唐继顺十四五岁,还在读初中的那些正月,在伙伴们的带动下开始恋爱了。过了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他就和伙伴们去其他村寨姑娘的花园边唱歌。在用木条或竹子编成的圆形花园里的姑娘们听歌唱得好,就让他们进到花园里去,有好感的姑娘会在花园里烤糯米粑给他们吃。傍晚,喜爱他们的姑娘就会和他们一起回来。把姑娘们集中安置到他的玉贤叔家里。唐继顺和伙伴们回家拿来肉和豆腐,热情好客的玉贤叔煮炒调味后,姑娘小伙一起享用,谈着懵懂不明的“爱情”,直达天明。天亮后,每人送一两斤腊肉给姑娘,把她们送回花园。“包肉”回来,全寨便以姑娘们的这次“包肉”为话题宣扬谈论,姑娘的母亲以此为荣。

到跳月的时候,“包肉”的这些姑娘就和送肉的那些小伙子在跳月场上合乐踩芦笙舞,展示父母为他们绣制的漂亮新衣,也宣扬他们曾经有过的“包肉”历程。

唐继顺的堂兄唐继明,几乎走遍了草原上几十个村寨的花园,认识他那个时代所有的草原姑娘,让很多姑娘包过他家的腊肉。也因此,年轻时英俊潇洒的他和很多漂亮姑娘在跳月场上踩过芦笙舞,最终牵走了最漂亮的姑娘,把心守护她的心。

结婚以后,第二年春节,唐继明的妻子用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苗族节日盛装,打扮自己的情郎。正月初五,唐继明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上排的跳月场跳月。之前,唐继明在跳月场上穿的是母亲绣制的衣服,踩着自己笙音舞之蹈之的是自己将可能选择作为人生伴侣的姑娘。婚后的这年正月的跳月,唐继明脱去了母亲给他制作的衣服,穿的是新婚妻子的针线,要在跳月场上展示妻子的心灵手巧、智慧聪明。陪自己跳舞的姑娘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那些不能和自己结伴人生的姑娘,是一种告别的庄重仪式,合奏的是一曲离别的恋歌。

这曲恋歌演奏到下午四五点钟,唐继明和其他所有奏响离别恋歌的新郎一样,肩披黄绸袍继续围圆吹芦笙。围观的人们最后从场外蜂拥入场,争抢这些新郎的黄袍。听说,在这样的争抢中,常常会有黄袍被人们撕扯破裂,但黄袍的主人是不会生气的。每件黄袍的争抢人,经协商后,按照与这位新郎的关系亲疏排出顺序,邀请新郎到家里做客。那年,唐继明带着妻子和伙伴们在上排,吃过晚饭后,一家一家去吹芦笙,喝酒吃肉,直到东方太阳升高。初六又到上排的跳月场吹芦笙,晚上又到那些没有走到的亲戚家里履行未完成的“任务”。唐继明说,如果哪一家没有走到,那么也就从此断了那门亲。可见,这是多么重要的人情。就这样,跳月的人们从上排跳到中排,再到下排,重复着同样的仪式过程,在黄袍的争抢中认亲,在亲戚家里吹芦笙延续血脉的认同。

次年,唐继明和妻子背着孩子,又到三排的跳月场吹芦笙。第三年又去了,正月十二那天下午,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唐继明等人参加自己人生最后一次跳芦笙。本来吹着芦笙向左转圈的,却转而向右转,与众未婚青年截然相反,吹跳月的第七支芦笙曲,成为跳月场上的一群另类。这是草原苗族跳月的一种远离情爱仪式,人们知道,这群人在划一个人生句号,从此,他们不得再扛着芦笙到跳月场上来舞动与吹奏。这是一个庄严的宣告,是一个人生路上的转折点,从此承担起养儿育女、赡老持家的责任。

龙里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