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叙事- 贵州数字出版云村寨平台

关于修辞学上的反复，陈望道说：“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复辞。”^[1]作为民间叙事方法上的反复，就语句的一再出现上有相同之处，但却不仅是“表现强烈的情思”，而且也应该表现事件的重要性和表演上的程式。在民间叙事中，反复运用得十分频繁，甚至有专家指出“‘重复’就是《伊利亚特》叙事机制。”其中表现出多种形态：“叙事语句的重复，叙事韵律的重复，叙事对象的重复，叙事内容、叙事结构的重复和叙事意象的重复等。”^[2]可见，反复在民间叙事中的重要性。苗族古歌主要的反复叙事类型有：同词反复、异词同义反复、变调复沓、类比反复等。

一、同词反复和异词同义反复

同词反复是指在一段歌句中，反复出现一个或多个词的重复，一个或多个动作的重复，甚至出现一句或者多句的重复。如《寻找木鼓》中连续出现的以下5段最为典型：

¹Hlongt leit ghab vangx hsaid，	来到一片竹子岭，
²Lak jangs zab denx hlod，	腊栽竹子有五片，
³Diut lenf det niangx qend，	古时栽下六坡竹，
⁴Lak jangs ait gheix xid？	腊栽它来做什么？
Mais niangb ait yex hsaid，	用它编成炕谷席，
……
¹Hlongt leit vangx khaib diangl，	来到一片青冈岭，
²Lak jangs zab denx dail，	腊栽青冈有五坡，
³Diut lenf det niangx niul，	六片青冈在古时，
⁴Lak jangs ait gheix xil？	腊栽它来作什么？
Mais niangb ait dliongb jed，	特意留它作粑槽，
……
¹Hlongt leit vangx mangx diangl，	来到一片枫树林，
²Lak jangs zab denx dail，	腊栽枫树有五坡，
³Diut lenf det niangx niul，	六片枫香在古时，
Niangx qend dail Lak jangs，	早年腊栽枫香树，
Vangb baid nil qut deis？	央拿捆绑靠何处？
Kheib gib ninx nil dongs，	捆住牛角靠中柱，
Nil mais Bangx nil dias.	陪伴妹榜伴财富。
¹Hlongt leit ghab vangx yel，	走到一片麻栎林，
²Lak jangs zab denx dail，	腊栽麻栎五片坡，
³Diut lenf det niangx niul，	六坡栎树在古时，
⁴Mais niangb ait gheix xil？	特意留它干什么？
Ait ngex qib ninx diel.	建造牛圈关水牯。
……
¹Hlongt leit ghab vangx jenl，	走到一片大茶山，
²Lak jangs zab denx dail，	腊栽五个好茶园，
³Diut lenf det niangx niul，	六个茶山在古时，
⁴Lak jangs ait gheix xil？	腊栽茶树干什么？
Jangs sob haib jangs jenl.	花椒和茶一处栽。

除省略的外，以上共有26句，其中表示动作“来到”的1号词重复了5次，2号句同词重复了4次，3号句同词重复4次，4号句同词重复4次（第一句中的xid与下面几句中的xil是同词押调而变，可视为同词），

异词同义重复指歌句中有的词汇虽然不一样，但这些词汇的意思却相同或相近，从上段也可以得到证明。3号句niul与qend不是同一个词汇，但都有“开始”之意，是明显的异词同义反复。

以上带编号的四句表示动作的重复、整句的重复等共有13个词，其中发生重复的累计有79个，占61%。例如上文中提到的：

Bub sod bib xet lol，	早知这样何必来，
Bib niangb bib gid nangl，	住在我们的东方，
Qut ngif nenk seix hul.	住处窄点又何妨！

在《溯河西迁》中就重复了4次。“Lol lol jus deix lol（来啰来啰真来啰）”重复了13次，“Hsangk yox ib dail xil （谁啊谁啊是谁啊）”重复了9次。其重复频率之高可见一斑。

二、变调复沓

变调复沓是苗族古歌中一种重要（甚至是其独有）的反复叙事方法，在苗语中称为“lind”，意为“翻转”，在苗族古歌演述方式中有其特殊含义，学者把这种变调叙事演述的形式称之为“变调复沓”，苗语称这种演唱方式的歌句叫做“ob pit hxak（两面歌）”。即演唱时将原句末的词换上一个或多个声调不同的词而造成反复。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重复的歌句与前一句除了最后一个字不同（或同一词发生了变调）外，其余词基本相同。二是不仅变了调，歌句中的很多词汇也发生了变化，但是变调后与上段的意思基本一致。三是较为特殊的自问自答复沓，即由一方自行完成变调来回答问题。

变调复沓看似重复累赘，实际上却使诗歌起伏迭宕，增加了感染力，表现了歌者聪明机智、丰富多变的表达能力。例如《苗族古歌·制天造地》中有这样一段：

Niangx nongd ghab dongs liangl，	今世支天是银柱，
Ghab nix jenb nil nangl，	金子柱头来撑地，
Nil waix dins ghongl dongl，	支着高天稳又稳，
Nil dab dins ghongl dongl.	撑住大地牢又牢。
Niangx qend ghab dongs ful，	古时支天用桦槁，
Ghab nix pab nil nangl，	五倍子木来撑地，
Nil waix kib ghul nul，	支天闪闪摇不停，
Nil dab kib ghul nul，	撑地闪闪晃不断，
Ib hnaib diut dias bal，	一天要坍塌六回，
Xongs dias xuk dlox wil，	有七次收拾锅瓢，
Xuk naf xit yex vangl，	提甑携盆村外逃，
Xex yib zuk mongl dol，	小伙跑得真远啊，
Zuk leix liex gheb lol.	直跑到田边地角。

而以上二段有变调复沓异文为：

Niangx nongd ghab dongs lis，	今世撑地金银柱，
Ghab nix jenb nil jes，	金子柱头来支天，
Nil waix seix nil dins，	支着高天牢又牢，
Nil dab seix nil dins.	撑着大地稳又稳。
Niangx qend ghab dongs nges，	古时撑地用楤木，
Ghab nix pab nil jes，	五倍子树来支天，
Nil waix kib nal nus，	支天摇晃不停歇，
Nil dab kib nal nus，	撑地晃荡没个完，
Ib hnaib bal diut dias，	一天坍塌六七次，
Lox ghab nangl ait longs.	像把天地拆着玩。^[3]

通过对比可发现两段之间意思相近，句子相似，而只是调从“l”变成了“S”。以下例句中，除由“X”调变为“b”，前段用“银种”，后段说“金种”外，即使是变调了的词汇，意义也相近或相同，其他词汇更是没有任何改变——

Dail xid dail diob sux，	谁人聪明又能干，
Yis dail liod dlub niux，	养头白嘴的黄牛，
Yis dad lol kab vangx，	养它来犁耙山岭，
Kab bil hnit hniub nix？	犁耙山坡播银种？
Ghed Lul dail diob sux，	顾禄聪明又能干，
Yis dail liod dlub niux，	养头白嘴的黄牛，
Yis dad lol kab vangx，	养它用来犁山岭，
Kab bil hnit hniub nix.	犁好山坡播银种。
Bub dail xid diob senb，	谁人聪明又勤劳，
Yis dail liod dlub hniangb，	养头白额的黄牯，
Yis dad lol kab fangb，	养它用来犁地方，
Kab bil hnit hniub jenb？	犁耕山坡撒金种？
Ghed Lul dail diob senb，	顾禄聪明又勤劳，
Yis dail liod dlub hniangb，	养头白额的黄牯，
Yis dad lol kab fangb，	养它用来犁地方，
Kab bil hnit hniub jenb.	犁耙山坡撒金种。^[4]

又如，

Hsangk deis ait daib nenl，	谁是金银的舅父，
Ait dod mus nongx liangl，	舅母要吃外甥钱，
Hek lis hlieb dax bil？	要银子大如巴掌？
Fux Fangb ait daib nenl，	福方是金银舅父，
Ait dod mus nongx liangl，	舅母要吃外甥钱，
Hek lis hlieb dax bil.	要银子大如巴掌。
Dail xid ait dod mus，	谁是金银的舅母，
Ait daib nenl hek lis，	舅父要吃外甥钱，
Nongx liangl hlieb ghut jus？	吃银大如胳膝头？
Vangx bil ait dod mus，	山坡山岭是舅母，
Ait daib nenl hek lis，	舅父要吃外甥钱，
Nongx liangl hlieb ghut jus.	要银大如胳膝头。^[5]

此段前6句与后6句所述内容相同，但格律有异。前者押“1”调，后者押“s”调，这是典型的变调复沓，看似两次回答，实为一次完成。^[6]

三、类比反复

虽然类比是表现手法还是修辞手法，学术界还有不同看法，但是作为一种叙事方法应无问题。这里所说的类比反复，实际上是指在古歌的演述中，既进行了同类事物或动作的比较，同时又有结构的相似和歌句的重复。这种类比反复在古歌中较为常见，如《寻找祭服》中姜央五个姐姐在鼓社祭中司职的叙述，《洪水滔天》中关于雷公叫鹅、鸭、羊等前去探视洪水情况的叙述，上文引用过的《犁耙大地》中是用姜央（人类）与香两的叙述等等，都是典型的类比反复。现以《寻找祭服》中的部分歌句为例以管窥其特点。

¹Dail hlieb bit Ad Niangx，	大姐名字叫阿孃，
Mongl dex dail yus Liongx.	嫁的丈夫名叫勇。
Lol hxid dail yus Liongx，	来看这个勇姑爷，
²Gangl laib vangl deis dax？	他从哪个村子来？
¹Gangl laib vangl Eb Lox.	他从翁老地方来。
²Qab Vangb lil deis niox？	他欠姜央什么礼？
³Hlat diut mais nongx dlongd，	六月娘家过大节，
Tak hxenk yenf diex diangd，	高高兴兴回家转，
Dlak mais yex zab ud，	要借娘家晒衣竿，
Maib yens ceib liongx hlod，	不意错拿祭祖竿，
Dangl leit ghangb niangx diangd，	等到日后祭祖时，
Jef ed nenx seik dlongd，	才要她来迎节庆，
Seik liongx ceib lol zaid.	迎接祭杆回家里。
¹Dail ob bit Ad Nil，	二姐名字叫阿妮，
Mongl dex daib yus Lil，	嫁的丈夫名叫黎，
Dail yus Lif ed mongl.	是黎姑爹娶了去。
Ob hxid daib yux Lil，	我俩来看黎姑爹，
²Jox fangb gid deis lol？	他从什么地方来？
¹Jox fangb Eb Lox lol.	他从翁老地方来。
²Dent qab Vangb gheix xil？	他欠姜央什么礼？
³Hlat diut nongx laib mol，	六月吃新过卯节，
Tak hxenk yenf diex lol，	高高兴兴回家来，
Dlak mais teb vob gil，	要借妈妈蓝靛桶，
Teb vob yat ghangb vangl，	村寨下的蓝靛缸，
Maib yens ongt eb xul，	不意错拿腌汤坛，
Jef eb nenx seik xul.	才要她来接腌汤。
¹Dail bib bit Ad Mait，	三姐名字叫阿妹，
Mongl dex dail yus Hniangt，	嫁的姑爹名叫漾，
²Jox fangb gid deis hlongt？	他来自什么地方？
¹Jox fangb Eb Lox hlongt.	他来自翁老地方。
Ob hxid dail yus Hniangt，	我俩来看漾姑爹，
²Qab Vangb lil deis ait？	欠下央的什么礼？
³Lol dlak mais bongl dit，	回家借娘一双碗，
Bongl dliab mongl hvad khat，	借双碟子去待客，
Maib yens Vangb xangd hniangt，	错拿央的鼓藏碗，
Jef ed nenx seik hniangt.	到时要她迎祭碗。
¹Dail diob bit Ad Lief，	四姐名字叫阿略，
Mongl dex dail yus Vef.	嫁的丈夫名叫叶。
Lol hxid dail yus Vef，	来看这个叶姑爹，
²Jox fangb gid deis dluf？	他从何处到此来？
¹Gangl Eb Lox Vangb Niuf，	他来自翁老阳牛，
Gangl Dlib Dongx Bil Dinf.	他来自西董毕迪。
Lol hxid daib yus Vef，	来看这个叶姑爹，
²Qab Vangb lil deis bangf？	他欠央的什么礼？
³Dlak mais diangb ngangl guf，	来借妈妈梭子用，
Bongl dliangb khangb mongl neif，	借对竹筒去压纱，
Maib yens Vangb jil vef，	错拿姜央一支笙，
Jil gix cob ghal ghaif，	芦笙吹奏呜呜唉，
Jef ed nenx seik vef.	到时要她接芦笙。
¹Dail zab bit Ad Yut，	五姐名字叫阿幼，
Mongl dex dail yus Jut，	嫁的丈夫名叫究，
²Jox fangb gid deis hlongt？	他从什么地方来？
¹Gangl Eb Lox Vangl Yut，	他从翁老阳幼来，
Gangl Dlib Dongx Bil Dait.	他从西董毕玳来。
²Qab Vangb lil deis ait？	他欠姜央什么礼？
³Nenx niangb dol nangl wat，	他的住地太遥远，
Bul lol jus niongl hniut，	别人归宁只一季，
Nenx lol bib niongl hniut，	他回娘家要三年，
Hsad jid ghab niel hniangt，	她在娘家生了儿，
Ghenx lol ib jil bat，	担来一只猪大腿，
Ghenx dail gas lol qet，	担只鸭子来祭祖，
Hxangb laib jangd dlas xongt.	祭了祖先才兴旺。^[7]
……

现在我们将以上引文分成了几种类型来分析。第一类句是除人名、地名外，基本上是全句重复；第二类句是两组问句，除最后一词有的因押调变词（词义相同或相近）外，完全重复；第三类句词汇重复很少，意思也不一样，但是从形式上来，都是对为什么要这些姑爹在鼓社祭承担不同的任务的解释。从全部引文来看，不难发现第一类句和第三类句之间，存在同类的对比关系，尤其是第三类句的词汇重复的情况减弱，含义类比的叙事意义加强。而且从五段来看，每一段之间结构都基本相同或相似，包含了结构类比的深层性质在其中。此段可以说是古歌中颇具代表性的类比反复。

四、反复叙事的作用

修辞学上的反复是通过语句一而再、再而三的显现形式，以“给观者一种简纯的快感。”^[8]而民间叙事上所讲的反复，除了有这种修辞学上的作用外，还具有突出所叙之事的重要性、提高歌手的记忆形式、丰富演唱的表演方式等方面的作用。即所谓“重复的词语，并非像有的人猜想的那样，仅仅对听众有用，如果说它有某种作用的话，它对歌手快速创作故事更有用。”^[9]学者张朝柯指出：

上文所列苗族古歌反复叙事类型主要就文本而言，在实际演述中最常见的反复是一方提问后，另一方面要重复对方的提问后再进行回答。这是2013年6月15日，笔者采录的剑河县革东镇大稿午村吴福你、方革你分别领唱的《犁耙大地》中的第一组问答可为证：

方革你：
Loal hxed ged keeb nangl，	来看犁耙大地事，
Ged kak jes hnab niongl，	犁地耙山在古时，
Kak jes jil hniongb yel，	耙山为的播树种，
Jil hniongb dongt hnab niongl.	种那古时的树木。
Hsangk dees dail hlieb dliangl，	谁人是个大力士，
Jus diangl jus keeb nangl，	一生下来便扶犁，
Jus kak jes hnab niongl？	犁耙大地在古时？
吴福你：
Hsangk dees dail hlieb dliangl，	谁人是个大力士，
Jus diangl jus keeb nangl，	一生下来便扶犁，
Jus kak jes hnab niongl，	犁耙大地在古时，
Kak jes jil hniongb yel，	犁山大地播树种，
Jil hniongb dongt hnab niongl？	种那远古的树木？
Hsangk dees dail hlieb dliangl，	谁人是个大力士，
Xangb Liangx dail hlieb dliangl，	香两是个大力士，
Jus diangl jus keeb nangl.	一生下来就犁山。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先重复问题再回答的演述方式呢？剑河县岑松镇巫沟村歌手杨美桃解释说：“因为演述中有的歌手可能会不按问题去回答而是另起问题，导致提问的人不能按正常的问答进行演述而输歌；同时，也是为了使听众们更清楚地了解问题和答案。”正如朱维之指出：

_{[1]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199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_{[2]
李志雄：《亚里士多德古典叙事理论研究》，第254页，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_{[3]
《通解·制天造地》，第44页。}_{[4]
《通解·运金运银》，第92页。}_{[5]
《通解·运金运银》，第115页。}_{[6]
《通解·运金运银》，第118页。}_{[7]
《史诗·追寻牯牛》，第538～542页。}_{[8]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199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_{[9]
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第41页，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_{[10]
张朝柯：《圣经与希伯来民间文学》，第111页，东方出版社，2004年。}_{[11]
朱维之：《圣经文学十二讲》，第150～15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

苗族古歌叙事传统研究

目录

苗族古歌与苗族民间叙事观 [收起]

苗族古歌的叙事语境与民俗 [收起]

苗族古歌的叙事主题 [收起]

苗族古歌的叙事形态 [收起]

苗族古歌的叙事方式 [收起]

苗族古歌的语言形式 [收起]

苗族古歌的修辞叙事 [收起]

苗族古歌的人物叙事 [收起]

苗族古歌的时空叙事 [收起]

苗族古歌叙事传统的发展变化 [收起]